台灣政治史的重新建構(三)
台灣政治史的重新建構(三)
文 / 施正鋒教授
參、由「內地化」到「土著化」的史觀
儘管我們看到學者刻意避開政治立場、小心翼翼地要想從事「中立」台灣史研究[53],特別是動輒得咎的政治史,然而,如果沒有史觀,所謂的「客觀」 呈現,充其量也不過是拾人牙慧的史料堆砌,甚或於充當政治正確的幫兇,譬如過去國民黨的政治控制、或是中國的「政治牽扯[54]」。不過,當政治學者陳延 輝(2002)寫出〈有關台灣政治史編寫的思考〉,頗有「有為者亦若是」的自我期許。我們可以將書寫台灣政治史的觀點,大略歸納為中華民族擴展/移墾社會 的內地化、移民社會的土著化(indigenization[55])/外來政權的本土化(naturalization)、以及墾殖社會的獨立建國三大 類(圖5)(略)。
在「台灣是中國神聖不可分的領土」的框架之下[56],台灣的歷史被視為「中華民族在台灣拓展」的一部份(陳奇祿,1981:1),因此,經過漢人 開發以後,接下來就是要進行李國祁所謂「移墾社會[57]」的「內地化」工作,也就是在「地理延伸」之後,在「開山撫番」的過程中,如何進一步將中國的政 治、社會、以及文化移植台灣,同時,還要從事經濟「現代化[58]」、以及政治「民主化」的努力,(陳其南,1987:159-76;王晴佳,2002: 99-107)。在這樣的脈絡之下,台灣是「海洋中國」(余英時,1992:i),是一個「在現代化過程中的中國社會」(魏鏞,1985),是「中國現代 化的實驗室」(尹章義,1986)。在冷戰時期,台灣不只是自我定位為「反共的堡壘、自由的燈塔」,甚至於,這個「島嶼中國」往往被歐美社會科學家視為研 究中國社會文化的「實驗室」、或是「代用品」(陳紹馨,1979:1)。然而,如果我們比較日治時代的「內地延長主義」,可以看出,「內地化」只不過是企 圖在殖民地進行同化政策的代名詞,也就是中國式「皇民化政策」的翻版。
陳其南(1987)在1970年代中期,直接批判「內地化」的看法,另外提出「土著化」的詮釋,也就是台灣的漢人社會如何由「移民社會」轉型為「土 著社會」;如果使用當前流行的「認同政治」觀點來看,就是台灣人如何拋棄心態上的「祖籍意識」,「以建立在台灣本地的地緣和血緣意識做為新的社會群體認同 指標」,「重新肯定台灣這地方才是自己的根據地」(頁156-58)。陳其南(1987:160-61)認為,「內地化」所處理的對象是台灣所有的族群, 包括如何將漢人移民的政治、以及社會組織「與中國同化」,同時,還要進行原住民族(高山族、平埔族)的「漢化」,相對之下,他所主張的「土著化」,主要的 對象是漢人移民如何,因為,原住民族沒有土著化的問題(頁161)。
根據陳其南(1987),就是因為漢人移民在清朝已經「定著化[59]」,就沒有東南亞華僑所面對的認同問題(頁179-80);不過,經過三十年 來的政治發展,我們看到當前台灣認同與中國認同的糾葛,可以大膽說陳其南當年的判斷是過於樂觀的。儘管如此,日後蔣經國過世前為了「革新保台」所進行的國 民黨政權「台灣化[60]」、以及李登輝總統任內推動的「本土化」,大致不脫陳其南所揭櫫的「土著化」藩籬,也就是一個「外來政權」如何本土化的過程。若 林正丈(2004:258)認為在台灣的「中國國家」為「中華民國的台灣化」,稱之為「中華民國第二共和」;李登輝自己則稱為「中華民國在台灣」。
在李登輝時代,杜正勝(2004)為了要匡正「中國為主體、台灣附屬」的史觀(頁21),提出「同心圓」的看法,也就是由鄉土史、台灣史、中國史、 亞洲史、到世界史,「由內到外」、「由近及遠」(頁70)。這樣的歷史、文化、以及教育觀點,與「立足台灣、胸懷中國、放眼天下」的政治論述,頗有異曲同 工之妙,也就是堂堂正正地以台灣為主體,同時,又要試著以世界來沖淡中國的制約;問題是,為何台灣往外延伸,首先要接觸的是中國,而不是南太平洋的南島民 族(Austronesian)國家,更不是戰前、戰後與我們關係密切的日本、或是美國?由此可見,不管是李登輝想要追求的「新中原」、還是陳水扁所堅持 的「華人國家」,依然是擺脫不了漢人血緣、或是華人文化的束縛;也難怪由杜正勝等人(2004)編著[61]的《中國文化史》,竟然會將「台灣經驗」收納 為探討的對象。
整體來看,「內地化」的說法只是把台灣當作母國的邊疆、或是殖民者的殖民地,在領土取得、或是軍事征服之後,必須進一步加以開發、或是展開發展,同 時,更要賜與教化、或是進行同化,終究,就是要把這裡的百姓變成忠心不貳的臣民、或是皇民。在最壞的情況下,這裡是海禁政策之下、盜匪罪犯流竄的淵藪之 地;在最好的情況下,如果能僥倖獲得寵幸,可以做為抵禦外犯的屏障、揮軍南進的基地、或是封鎖陸權的航空母艦。在這樣的構思之下,人民只是被統治的客體, 不會被允許有自主的思維,更不用說妄想要脫離甲禮(傀儡)的苦海,因而,卑微的本島人(islanders)必須像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 (Sisyphus)一般,永無止境地作出最高的奉獻,不管是參與革命、內戰、還是戰爭,不管是被當作同志、同胞、還是軍伕,唯有任勞任怨、逆來順受,乞 求終有一天會獲得垂憐,才能與內地人(inlanders)/大陸人(mainlanders[62])享有同等的待遇。在此之前,台灣人只能乖乖地接受 任人擺佈的命運,好像是有耳無嘴的孩童、不能稍有異議,否則,就是不聽使喚的「麻煩製造者」,必須要接受最嚴厲的處罰,不管是軍事鎮壓、外交封鎖、還是經 濟制裁。
表面上看來,「土著化」的論點似乎是對漢人移民的一種救贖,也就是試圖超越被動的工具性定位,不管是鄭氏王朝的「反清復明」、還是蔣氏王朝的「反攻 大陸/反共抗俄」,要以土斷來確立外來政權統治的正當性。儘管這樣的論述已經改頭換面,將立足點放在台灣,鄭經政權轉而採取屯兵拓墾、引入文教,小蔣政權 低調調整目標為含糊其詞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然而,卻改變不了兩個政權都是「沒有母國的殖民王朝[63]」的本質,也就是說,不管「東寧王國」、還是 「中華民國」,都是硬生生地加在老百姓身上的殖民政府,只不過,他們卻已經沒有退路了、沒有所謂的母國可以回去了。因此,所謂的「土著化」,其實,就是流 亡政權將中國的統治制度移植台灣、把「同心圓」的中心由中原移到台灣;雖然台灣或許不再是中土的邊陲,然而,對於當地人來說,垂直重疊加上去的國家機器, 卻掩飾不了殖民架構下的支配關係。
雖然李登輝在總統任內推動政治民主化,奮力擺脫國民黨的黨國體制,特別是裂解國民黨,他甚甚至於自豪將「中華民國在台灣」轉型為「台灣中華民國」, 也就是將台灣身軀藏匿在中華民國的外殼之下,然而,這樣的巧思建構,卻隱藏不了這個國家是外來漢人後裔所掌控的事實。同樣地,在民進黨於2000年上台以 後,即使政權和平轉移,然而,對外而言,「中華民國是台灣」仍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糾纏不清;對內而言,表面上看起來是改朝換代的壯舉,千呼萬喚,卻也 不過是取而代之的戲碼罷了。更嚴重的是,如果說經過三代,不請自來的外來移民(immigrants)可以蛻變為本地人(natives),然而,對於原 住民族(indigenous peoples)來說,只要自己老是被當作「他者」(other),那麼,即使台灣人[64]/本省人出頭天、當家作主了,不管是「土著化」、還是「本土 化」,也不過是另一件用來合理化漢人政府進行統治的國王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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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即使陳其南(1987)當年(1975年)提出「土著化」的理論,還是必須先強調台灣是「中國傳統是會」;同樣地,即使在解嚴之後,周婉窈(1998: 6)在委婉指出「以地理空間來回溯一個社群或『國族』的共同歷史,是近代社會普遍的現象」之際,卻不忘先聲明,「我們無意在這裡做任何政治主張」。當然, 諸如鄭欽仁(1989)般直接了當的學者是例外。
[54] 這是翁佳音(2001:3)的用詞。
[55] 「Indigenization」還有「原住民族化」的意思。
[56] 譬如郭廷以(1975:1)說:「台灣之為中國之不可分的一部分,一如山東河南或福建廣東,是絕不容疑,而為人所公認的,所不同的不過是地理上的分別,一 為海島,一為大陸而已。」方豪(1994:1)甚至於推到史前時代說:「地質學家告訴我們:台灣本是中國大陸的一部分,..」。
[57] 蔡淵洯(1986:45)認為「移墾社會」就是陳其南所謂的「移民社會」。
[58] 留學日本的歷史學者似乎習於把「modernization」譯為「近代化」;見若林正丈與吳密察(2004)。
[59] 我們猜想,應該是「territorialized」的意思。另外,王晴佳(2002:102)主張稱為「本地化」。
[60] 具體而言,就是起用一些「本省籍」台灣人;又稱為「催台青」。
[61] 「中文」教科書之中最令人困擾的就是所謂的「編著」。就學術而言,編輯就是編輯、著作就是著作,沒有灰色地帶。
[62] 究竟「islanders」(本島人)、「inlanders」(內地人)、以及「mainlanders」(大陸人)這三個英文名詞要小寫、還是大寫, 要看是否由形容詞而來的一般性名詞、還是已經轉換化為專有名詞。譬如說,相對於本島人的內地人,再不同的時空背景,可以指日治時代在台的日本人,也可以指 戰後來台的外省人。同樣的,「客家人」這個集體名稱用久以後,已經是專有名詞,不再帶有字面上的形容詞意思。
[63] 這是黃昭堂(1998:4)的用詞。
[64] 對於原住民來說,究竟所謂的「台灣人」是否包含自己、還是限定於「白浪」(歹人、漢人)?答案並非絕對肯定的。同樣地,客家人認為鶴佬人習於自稱「台灣人」,似有排他之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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