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日 星期四

問答:《紐約時報》調查報道幕後

 

2012/10/31 01:32

問答:《紐約時報》調查報道幕後 

DAVID BARBOZA 20121030 

《紐約時報》上海分社社長大衛·巴博薩(David Barboza)周在一篇報道中披露,中國總理溫家寶的家人持有巨額秘密財富。以下是他對該報道引發的讀者提問做出的回答。

問:

作為《紐約時報》上海分社社長,我想你在對中國的報道方面是一名老手了。我很好奇促使你寫這篇文章的原因是什麼?你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寫?你有沒有感覺自己被利用了?——卡薩布蘭卡

答:

2004年來中國,當時是一名負責經濟板塊的記者,主要報道經濟能源、金融以及商業問題。在中國工作期間,我聽到很多關於高層政府官員家人在中國經濟轉型之際從企業得到所謂秘密股份的議論。上海、北京的銀行業人士、律師以及會計師在一起吃飯時,這是個經常聊到的話題。很多人告訴我,這通常是利用朋友或者那些在持股人記錄中很難看出與官員有關係的代名投資人實現的。有人告訴我,通常這些代名人替那些有權勢的官員家人持股,使他們可以擁有一個公司的股份。

大約一年前,我開始寫一個關於中國國有經濟的系列報道,於是決定查一下是否有證據支持這個說法。我開始研究幾個高層領導人與商業的聯繫。任何了解中國商業和金融的人都知道,特別是關於總理家人的議論,一直都在流傳,所以我最後的關注點就縮小在溫家。我知道這非常耗時,而且任務艱巨,但還是決定要弄清楚。繼續查下去以後,我大吃一驚,發現有大量與此有關的公開記錄。我的報道並沒有發現違法或者貪污腐敗行為。但它的確暴露了隱藏在數十個幾乎無人知曉的投資平台背後的溫家寶家人的名字。

問:

我幾乎要相信了你報道中針對溫家寶的所有指控(報道中大部分篇幅都指向他是一個兩面派,並涉嫌嚴重的腐敗),但在文章最後,你寫到,他幾乎要因為妻子引人質疑的商業交易活動而離婚,而且他還願意讓歷史去評價自己。不幸的是,很少有人會把這樣一篇長文讀完,或者他們讀完你的前半部分報道之後就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觀點……請你告訴我還有其他讀者,你如何解釋自己的做法,即先給出強烈的指控,然後才暗示你並不確定這些指控是否屬實。說的明白一點:我們都已經受夠了中國(和其他地方)的腐敗行為,但我恐怕你的報道會對讀者造成誤解,並引發政府進行更嚴格的控制——這意味着將來在中國會出現更多腐敗以及偏左的政策。希望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美國西海岸

答:

您斷言我是先列出了言辭強烈的指控,然後又暗示自己其實對這些指控並不確定,這一點我不敢苟同。

我寫這個報道的目的就是要確認總理的親屬是不是在中國企業中擁有大額股份,弄清楚他們到底積聚了多少財富。如果有線索表明這些親屬是如何發家致富的,那顯然就可以從中略微了解中國高級領導人的親屬是如何行事的。

我沒有進行指控,不過是陳述了自己的發現。根據我查閱的公開記錄,過去十年來,總理的親屬控制了價值至少為27億美元(約合170億元人民幣)的財富。

就和對任何給定主題進行報道一樣,我們不是在真空中進行調查。在我們追蹤的文件中出現了一些人名,我們直接去找了這些人。我們也多次試圖聯繫總理和他的各位親屬,想讓他們有機會同我們就這些文件展開討論,或者反駁我們的發現。但他們要麼不做回應,要麼拒絕置評。那麼,接下來最好的選擇就是探究公開記錄,和讀者分享,總理在公開場合就腐敗說過些什麼,以及他是否謀求了個人私利。我們還援引了維基解密(WikiLeaks)公布的文件,因為它們對我有所啟發,因而可能會幫助讀者更好的了解我們的發現的來龍去脈。其中,2007年的一份美國國務院(State Department)電報很有意思,提到了總理以及他的家族的商業交易。

問:

首先,感謝能發表這篇文章。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我的問題是,對將於2012118舉行的共產黨權力交接,您的文章有着怎樣的意義?顯然,有人試圖敗壞溫家寶以及他所屬的改革派的名譽。誰將從您的文章中獲利最多?是吳邦國和周永康領導的強硬派嗎?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共產黨不同派系之間的鬥爭中,《紐約時報》已經變成了一個工具。您的文章其實也不足為奇,中國領導層中誰的手都不幹凈,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整個政府都存在腐敗。要當一名誠實的政府官員是不可能的。唯一令人驚訝的是腐敗的程度。以前,我一直以為是幾億。多虧了《紐約時報》,現在我知道實際上是幾十億。 ——俄勒岡州本德市喬丹

答:

很抱歉。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個商業記者,並不報道北京的政治動向,共產黨代表大會也不是我調查的重點。所以我不能回答你關於這篇文章會帶來什麼政治影響的問題。或許你已經看到克萊蒙特麥肯納學院(Claremont McKenna College)裴敏欣(Minxin Pei)在文中的評論。他相信這篇報道將會在溫家寶最後幾個月的任期里削弱他的實力。另外還有兩位這方面的專家——華盛頓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的李成(Li Cheng)和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他們在接下來的幾周可能會有關於十八大和這次領導人換屆的消息。這次領導人換屆將任命下一屆的國家主席與總理,很多人認為習近平將接手第一個職位,而李克強有可能代替溫家寶成為新任總理。我在北京的同事正在做一個關於此次換屆的系列報道,名字是權力交接”( “Changing of the Guard”),非常引人入勝。

問:

很有意思的是,幾天前,一些中國網站報道稱,有人匿名將一大摞關於溫家寶家人財富的材料交給了數家主要的美國新聞媒體。有人猜測,這是那些同情薄熙來的人士在報復。《紐約時報》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在相關謠言已經流傳了好幾年之後,才決定在現在做這篇報道?此次的蓄意泄密事件是否跟這篇文章的發表時間有關?如果是,我認為《紐約時報》應該對此有所提及。這篇報道頗具震撼性,但相關信息會幫助讀者了解報道的背景。事實上,那樣的話,我們將會了解到更多關於中國政治的複雜精細之處。——喬伊,波基普西

答:

你的問題很好。為什麼現在?因為收集和評估這些證據需要很長時間,其中涉及了我們從各級中國政府申請獲得的公司和監管方面長達幾千頁的公開披露材料。

去年年末,我開始調查溫家寶家人的商業活動。之前,我一直在做一個叫做審視中國模式”("Endangered Dragon")的關於中國國有經濟的系列報道,我想寫一篇能更深入反應中國資本主義在高層是如何運作的文章。這是個很寬泛的題目,所以為了更容易把握,我決定把焦點放在一個家族上。之所以選擇總理的家族是因為,我多年來一直聽到過對他們的商業活動的猜疑。人們公開談論他家的財富,就好像這是事實一樣,但卻從沒有真正的報道來支撐這些猜測。我一直不太理解為什麼沒有人去求證這些廣為流傳的謠言。

因此,我去年就開始了,而且在大約一個月內,我就發現了有關部分業務非常有趣的地方。但每一項新的發現都要求進行越來越深入的挖掘。我本來預計,連帶周末加班,我能在一個月之內完成計劃,但實際上卻花了一年多時間。

我看到了一些人的猜測言論,認為有內部人士給我提供信息,或者認為總理的一些敵人將一大箱文件扔到了我的辦公室。這都是一些子虛烏有的說法。不僅泄密文件並不存在,我也從未在報道過程中見過任何主動提出或暗示說自己持有關於溫家寶家族財產的文件的人。我只是在調查過程中對公開的文件進行了追查,如果我能大膽猜測一下的話,在我之前沒有人走過這條路。

簡而言之,考慮到這次調查所花費的努力,如果真有這麼一箱文件,且包含了這篇文章需要的所有資料,我簡直會目瞪口呆。若果真是這樣,就太容易了。

問:

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細節豐富。我能問您一下,您是如何得到這麼具體的信息的嗎?您從內部人士那裡獲得過線索嗎?在我看來,要在沒有知情人士的任何暗示的情況下理清這樣的秘密交易網絡幾乎是不可能的,而這些知情人士極有可能就是溫家寶的敵人。謝謝。——紐約,傑克。

答:

我這篇長文唯一真實的來源是一個裝滿了文件的文件櫃。在歷時大約一年的時間裡,我從中國不同的政府機構那裡獲得了這些文件。在最初成功地從多個地方的工商局獲取一些公司註冊文件後,我再接再厲,又查閱了數十家同溫家寶親屬有聯繫的合夥公司的文件並支付了相關費用。

我也開始列出個人和公司的名單,試圖弄清楚這些人是誰,他們彼此之間是什麼關係,以及所有這些合夥企業的目的又是什麼?這些合夥企業中,很多企業的股東名單都很類似。

儘管工商局的記錄是面向公眾開放的,但中國記者很少真正地全面利用它們,而這些文件是有關私有企業的無價信息來源。《財新》(Caixin)和《21世紀經濟報道》(21 Century Business Herald)這兩家出色的中國出版物會經常利用工商局的記錄,做一些頗具開創性的經濟報道。然而,政府對有關高級領導人家人的報道進行約束,這導致中國的調查性新聞的深度與廣度受到限制,特別是在涉及高級官員的家族時。

因此,傑克,沒有內部” 人士幫我。我閱讀文件,打電話給律師、會計和金融專家,向他們諮詢如何搞清楚這些記錄的意義。偶爾,我會和能指認出某個股東的人見面。但我幾乎沒和人說過我正在寫一篇有關總理的親屬的文章。即便是我的密友也不知道。我知道,討論我的研究題目可能比較危險,這樣做可能斷送整個計劃。

翻譯: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