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7日 星期日

平凡蘭嶼豬不凡的一生



沒有人會否認蘭嶼是飛魚的故鄉,但有誰記得,蘭嶼也曾經是「蘭嶼豬」的家?

之所以是「曾經」,乃因本名「黑色小耳豬」的蘭嶼豬──耳小豎立、體型小巧、四肢細短、毛質粗短而黑、鼻吻略微尖長,出生6個月大的體重約僅30公斤、尚不到一般洋種豬的三分之一,是台灣唯一原汁原味的「土產」迷你豬──幾乎已從蘭嶼島上絕跡!

現在,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式樣的雜種豬,有大耳、長尾、短鼻的,也有鬃毛呈紅色的,還有體型不再迷你的。

趕在最後一頭蘭嶼豬消失之前,我們還能夠為牠做些什麼?

今年4月以來,重組自「人流感」與「豬流感」病毒DNA的「A型H1N1病毒」,已造成七十餘國、三萬多人感染。兩個月內,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的防疫警戒三級跳,從只有零星個體感染的第3級,升至持續跨國感染的第6級,嚴正警告全球即將爆發大流行。

6月中旬,我國的桃園國際機場全副警戒,紅外線體溫測量儀不放過任何一位通關的旅客,努力要把新型病毒阻絕境外;同一時刻,遠在台灣後山台東縣卑南 鄉的農委會種畜繁殖場裡,上演著同等嚴格的防疫劇碼──每一台進出場區的車輛都須經過消毒,每一位進入畜舍的人員都須穿戴防護衣具──所有的努力,都是為 了保護全台僅存的39頭保種的蘭嶼小耳豬!

這群近來因為族群數目瀕絕而被冠以「國寶」名號的小豬,為何離開賦予牠們身分的家鄉蘭嶼,輾轉跨海來到台灣?

蘭嶼依舊在,只是豬顏改

時間回到1897年、滿清甲午戰敗後第二年,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成為首位登上蘭嶼島(當時稱作「紅頭嶼」)的日本人,在島民的言談之中,他聽到他們用「Yami」稱呼彼此,這就是「雅美」之名的由來。

經過兩個多禮拜的環島踏查,鳥居龍藏及其隨行日軍留下對雅美人的紀錄:「社會經濟以物易物的共產共營原始生活方式,養山羊和雞,及小型野豬(袖珍蘭嶼豬)。農作物有蕃薯,旱田種小米,水田種水芋、水果,魚類為主食。」這可說是蘭嶼小耳豬首次見諸於文字的描述。

然而,更早之前,在雅美人的口傳故事裡,蘭嶼豬即已取得一席之地。常被提及的一段雅美傳說是:孫子在路上看到一頭黑色的小動物在吃母奶,還會發出 「伊~kikik」的叫聲,孫子見狀不解而問爺爺。「去抓一隻回來看看,」爺爺說。「啊!」一見到孫子懷裡摟著的小獸,爺爺立刻給予開示,「那是 kois」──這音似「咕乙斯」的發音,便是雅美語「小豬」的緣起。

雖然遲至1980年代才有DNA親源鑑定技術的出現,因此上述文字紀錄或口傳故事不能確證古早的蘭嶼豬數量繁多、血種純正,但頗能符合蘭嶼小耳豬的 大致特徵。何以見得?1975年台大畜牧系教授李登元與宋永義兩人,為了開發商業化小型豬品系而在台灣本島遍尋不著時,最終便是在蘭嶼島上覓得知音,進而 將1公4母共5隻純種蘭嶼豬帶回台灣,並與洋種白豬「藍瑞斯」雜交,育出黑毛、白斑的小型「李宋豬」。

自1996年以降,「蘭嶼豬」與「李宋豬」,是我國唯二登錄在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家畜品種目錄迷你豬種下的小型豬,其中,蘭嶼豬更是唯一的純種台灣本地豬。但是現在呢?

「蘭嶼島上恐怕找不到純種的蘭嶼小耳豬了,」蘭嶼鄉公所農業課課員謝漢忠道出黑色小耳豬的現況。

行政院主計處2005年的農林漁牧普查資料顯示,蘭嶼島上445戶居民裡,沒有人從事畜牧;但實際上,據謝漢忠估計,約有300戶人家自蓋簡陋的豬舍,隨性地用廚餘養起當地人稱「蘭嶼黑豬」的「雜種」蘭嶼豬,目前全島總計約有1,500頭。

這兩種蘭嶼豬的外觀有何不同?農委會台東種畜繁殖場畜產科技系主任朱賢斌指出,現在走在蘭嶼街上看到的,雖然8成以上仍是黑豬,卻有著程度不一的寬耳、大鼻、黑頭白尾,黑、紅毛色相間,或頸部長了一圈白毛的外觀,已經失去黑色小耳豬的遺傳特性。

是誰改變了黑色小耳豬的命運?蘭嶼島上超過8成人口是雅美(達悟)族人,一般認為,他們的生活習俗影響了島上的主要經濟形態,也決定了飼養禽畜的方式。

「(雅美人)不論擁有多少豬、羊,也很少用來出售及交換其他財貨,僅在自家舉行慶典時宰殺食用。」已退休的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余光弘認為,對雅美人而言,「家畜的經濟價值遠低於其社會文化價值」。

「蘭嶼人不會做生意,豬不是養來賣的,而是以祭典使用為主。」在地人謝漢忠歸納出的結論是,「蘭嶼人之所以養出雜種豬,是『觀念問題』使然。」

也就是說,只要能夠拿來獻祭,蘭嶼人並不在乎豬隻的血統純正與否,尤其是近一、二十年來,陸續有從台灣本島引進的洋豬與蘭嶼豬混養、雜交。謝漢忠 說,蘭嶼居民以前放任蘭嶼豬「逛大街」,現在雖然養在豬舍裡,卻無法控制牠們的繁殖方式,更何況豬隻平均每隔21天發情,「一發情就衝出柵欄,尤其是公 豬,風流過後再回家,」長久下來,累積出蘭嶼豬種原佚失的悲劇。

黑臉、迷彩、花斑,粉墨登場

因為蘭嶼豬的體型較小,牠獨特的品種及血統才開始受到重視。台東種畜繁殖場畜產科技系主任朱賢斌查閱歷史文獻時發現,早在1970年代初期,美國國 家衛生研究院就已根據美國海軍第七艦隊所蒐集的情報,認為蘭嶼島上的小型豬極為適合選作醫學實驗動物。基於「中美共同防禦」的立場,美方因而特地知會行政 院農業發展委員會(農委會前身),提醒我國政府注意此種小型豬的保種工作。

參考美方的建議,行政院農發會於1980年制訂了「迷你豬採種計畫」,大致以1:5的性別比例,將4公16母、共計20頭蘭嶼豬,引種至畜產試驗所台東種畜繁殖場,隔海放養在卑南鄉的山坡上。

4年之後,隨著小耳豬在蘭嶼島上快速消失,農委會進而指定蘭嶼豬為國家保種族群。這時,台東場裡的保種頭數已經增加到15公45母,是為「第零代保種種豬」,用逢機配種的方式,任由牠們自尋配偶,平均每隻母豬一年可生2胎,每胎大約產下6至8頭仔豬。

保種族群數目初步穩定下來後,農委會進一步幫體色單調的小耳黑豬「變花樣」, 陸續交配選育出數種風靡一時的寵物豬。

首先登場的是兩側體毛呈現棕白條紋相間、狀似「金瓜」的「迷彩豬」。這種體型大小類似蘭嶼豬的「雜種」迷你豬,可是「美台配」與「大小配」的結果,有一半的血統來自1960年從美國引進、毛色呈紅棕色的大型豬「杜洛克」。

十多年前迷彩豬上市時,還颳起全台各大遊樂場搶購的風潮。但是「別被廣告宣傳的『迷你』兩字騙了!」台東種畜繁殖場場長陳坤照笑說,5個月大的迷你豬雖只重30公斤,但一歲就能長到75~90公斤,體重超過一般壯年男子,一點都不迷你。

第二個登場的是「花斑豬」。1993年,種畜繁殖場人員發現,某些純種黑色蘭嶼豬帶有「次顯性」的花色基因,外表看不出與其他蘭嶼豬有何不同;按照 遺傳法則,帶有花色基因的黑豬雙親,有1/4的機會生下花斑仔豬,在臉、耳、頸、腹、背、前肢等11個部位出現白斑。之後,畜試所人員再把同一胎具有成對 花斑基因的仔豬們,進行「全同胞」(同父同母所生子代)之間的強制配種,亦即人類所說的「亂倫」。「雖然有點殘忍,」畜試所職員張之維說,「卻是為了要讓 花斑基因越來越純、遺傳表現更加穩定。」

2003年,花斑豬與迷彩豬分別正式以代號「Lanyu 100」及「Lanyu 50」,向農委會登記成為我國新的小型豬品種,攜手打進觀光休閒與寵物豬的市場。

然而,就在畜試人員慶賀蘭嶼豬「轉型」成功之際,回頭驀然卻驚覺,16年來用「放牛吃草、放豬亂跑」方式養在山坡上的保種豬群,經過盤點之後發現,有的不知何時已經跳出柵欄、逃逸無蹤。

更令畜試所人員憂心的是,蘭嶼種豬的遺傳基因已經遭到污染。所方曾經發現一頭意外入侵的山豬,清點之後察覺不妙,有些新生的小豬身上長出極為明顯的 棕、黑條紋外觀,疑似蘭嶼豬與山豬所生的後代。朱賢斌表示,為了維護保種蘭嶼豬血統的純正,所有的雜交種都必須離場(賣掉或殺掉)。

「2004年起,我們決定把保種基地遷進豬舍,保種工作也必須借重分子生物學。」該年起正式擔起保種大任的朱賢斌指出,繁殖方式也從「逢機配種」改 為「指定配種」。畜試所人員整頓畜舍,淘汰了老豬與病豬,留下5公25母的「菁英族群」,把舊的房舍改建成蘭嶼豬家族專屬的豬舍,並按功能區分成「配種 舍」(交配房)、「懷孕豬舍」(待產房)、「分娩舍」(產房)、「保育舍」(托兒所)等隔間。

除了正宗的保種蘭嶼豬之外,這裡也分租給27頭花斑豬及27頭迷彩豬的種豬居住。此外,還有幾隻名叫「朗賓」的新房客,算是花斑豬的近房表親,雖然 全身都是白色,但不喜歡被叫作「白子」;牠們的白,是畜試所人員從花斑豬的花色次顯性基因裡,進一步找出來的白色隱性基因。場長陳坤照說,朗賓豬是秘密武 器,很快就要申請成為新的蘭嶼豬品系。

人不如豬

「一切人都是敵人,一切動物都是同志,」喬治‧歐威爾的寓言小說《動物農莊》裡那隻名叫「老少校」的白色種豬,不斷地提醒禽畜受人類奴役的悲慘命運。但在蘭嶼豬的畜舍裡,人與動物的位階對調,這句話必須改為「一切豬都是貴族,一切人都是奴隸!」

譬如,每日上午8點及下午3點半,畜試所職員會提著一桶又一桶的食物走進豬舍,頃刻間,嗅覺敏銳的豬兒前仆後繼地往畜欄前方推擠,嘴裡的口水早已順 著獠牙流了一地。桶子裡是經過配方設計的飼料,內含豐富的玉米豆粉、魚粉、維他命及礦物質;有些則要額外添加鈣質及膽鹼,以避免豬兒們骨質疏鬆、關節缺乏 彈性。

又如,每周三下午會有獸醫前來進行豬場消毒,還會針對口蹄疫、豬瘟、假性狂犬病、黴漿菌肺炎、萎縮性鼻炎等疾病,幫豬隻打針。

更有甚者,為了隔絕名叫「虻」的吸血蒼蠅,人們還在豬舍四周圍起了防蠅網;「小豬怕冷,大豬怕熱,我們開電扇,確保夏季室溫低於室外溫度,」駐場獸醫陳正坤說。

走進母豬的分娩房,可以看到一頭蘭嶼母豬側躺在乾淨的畜欄內休息。「這些是今天早上剛剛生下來的9隻仔豬,」常來探班的畜試所職員張之維伸手比向咬著母親乳頭吸奶的2隻花斑豬及7隻小黑豬,其中有一隻黑仔身上還裹著胎衣。

下一欄,則是前一天才分娩的迷彩母豬,身旁是熟睡的7隻小仔豬,牠們身上的幼毛是橘黃色的,而且閃閃發亮。

「5個月後,等到幼毛褪成淺黃色、體重達到30公斤,就可以賣作實驗用豬了,」張之維說。

不論蘭嶼豬或迷彩豬如何受到寵幸,仍難跳脫天下所有的豬隻都逃不了的「賣身」宿命。

例如,在編號「5號」的柵欄裡,暫時留住著共計10隻的蘭嶼豬與花斑豬,牠們狀似悠哉地或站或躺,渾然不知自己已被台南成大醫院預訂,約半個月後,就要前往報到,未來生死未卜。

生醫實驗的先鋒

一輛貨卡從卑南族人所稱的「阿里拜山」緩緩駛降,行經碎石路段時小小地顛簸了一下,頓時車上發出一陣「嚄!嚄!」的豬叫。這十來隻豬仔,將會經由台東火車站轉運,各自裝進寵物包裹專用的箱子,分成兩批,一批送往台北的國防醫學院,另一批的目的地則是高雄長庚醫院。

到了醫院、完成檢疫程序之後,牠們將會住進控溫攝氏25度的房舍,不但有免費的供餐,定時還會有人前來打掃,院方甚至每天還會播放輕音樂幫助牠們放鬆心情。

「發展生醫專用實驗動物」,是台東種畜繁殖場在1980年開始銜命保種時,身上所肩負的重任。「與鼠、兔等小型哺乳類動物相較,小型豬體型與器官大 小接近人類,且遇到的倫理問題也較猿、猴、猩猩等靈長類動物為輕,」朱賢斌點出蘭嶼豬相關品系近來成為大型實驗動物首選的主因,其中又以5個月齡、體重約 25公斤的純黑色蘭嶼豬,最受生醫專家的青睞。

2003年花斑豬與迷彩豬正式種名登記後,來自全國各大醫院及科研機構的訂單急增。以去年賣出的300頭為例,數量幾乎是2004年的3倍,光是長庚醫院體系就買了107頭。

台大醫院去年也向台東種畜繁殖場買了32頭。台大實驗動物管理委員會「大動物組」組長柯世禎表示,小鼠、倉鼠、天竺鼠等小型實驗動物大多用在細胞或基因的研究,許多時候甚至只需抽取血液即可,但有些實驗要求研究者親眼看到動物的生理反應,這時就需用到大動物。

「光是想到要麻醉一頭300公斤重的洋豬,臉上就會冒出3條線,還是30公斤的迷你豬好用!」柯世禎笑說。

一般而言,蘭嶼豬最受外科醫學研究員的青睞,如心臟外科、整型外科,而器官或組織移植時是否會產生排斥反應,尤其是觀察的重點。

例如,高雄長庚醫院整型外科去年發表幫蘭嶼豬「變臉」的試驗──臉皮互換,讓黑豬變白臉、花豬變黑臉──雖然術後5周這兩隻迷你豬仍因組織排斥而死亡,但已為車禍或燒燙傷患者未來可能的異種皮膚移植,指出可以努力的方向。

今年4月,長庚團隊再度發表另一項實驗成果:幫一隻黑色蘭嶼豬「換腿」──把牠的左後腿塞進自體體內,並打入可分化多種組織細胞、提高自體免疫力的「間質幹細胞」,以觀察是否能夠抗排斥──這次,小黑豬術後勇敢地活了將近1年才斷氣。

然而,為人類犧牲的實驗用蘭嶼豬,最後就只能被當成醫療廢棄物處理,由環保人員送至火化場火化,或許,對愛豬的朋友來說,最是令人不捨。

土豬也有春天

三十多年前,美國人慧眼識英雄,首次注意到了蘭嶼豬的優點,進而啟發我國的保種與選育計畫。現在,法國人聽說了蘭嶼豬的好處,也想引種到巴黎去。朱賢斌透露,法國正在積極蒐羅全世界的小型豬豬種,計畫要做肥胖醫學、糖尿病防治等人類營養學的研究。

自2005年始,法國國家農業研究院的科學家,陸續向畜試所表達蘭嶼豬「種原輸出」的意向,但鑑於我國仍是豬隻口蹄疫的疫區,相關提議於是遭到農委會的擱置。當年擔任畜試所所長的王政騰亦認為,蘭嶼豬的種原輸出案必須經過審慎討論。

最近,法方又透過電子郵件往返,希望我國考慮輸種。已經升任農委會副主委的王政騰依舊堅持「本土種原不能任意輸出」的立場,「即使涉及重大的國際生醫合作,也必須要有廣泛、充分且專業的討論。」

任誰都沒料到,一百多年前讓日本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蘭嶼豬,會在蘭嶼島上落得絕跡的命運,但輾轉來到台灣本島後,卻能延續血脈並開發出相關品系,讓又黑、又小的純種蘭嶼豬能夠站上國際舞台發光。

做為經濟動物與實驗動物的豬隻,不太可能活到二十多歲而壽終正寢。不過,蘭嶼豬的祖先們,若在天上看到後代子孫順利繁衍,且受到人類的保護而衣食無缺,想必也會欣慰地發出「伊~kikik~kikik」的叫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