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1日 星期五

番茄與龍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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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20日 06:39 AM

番茄與龍葵

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 許知遠


髒話此起彼伏。比起七個字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與過度陳舊的“抵制日貨”,“小日本,X你媽”、“野田佳彥,傻X”與“血洗東京”、“對日宣戰”的口號,顯得乾脆有力,更帶有一種暴虐式的快感。
遊行是封閉迴圈式的。你先在德國學校門口,加入一個正在集合的隊伍,等到人數到了一百多人以後,就可以出發了。在路上,它們形成一個接一個的鬆散的方陣。有的隊伍人數眾多,紅旗招展,有更多的標語,聲音更嘹亮,有的則鬆散、氣勢不足。但每個隊伍第一排總有人舉著毛澤東像,也總有人手中拿著擴音器,帶頭喊口號,還有一些人唱起了“我的中國心”與“義勇軍進行曲”。
隊伍時走時停,讓人想起運動會的入場室。兩旁則是欄杆與藍色警服的員警,宣傳車則一刻不停播放著這樣的呼籲:政府與人們的心情是一樣的,必將捍衛釣魚島的主權,但請人們理性地表達愛國熱情。你熟悉那種音調,似乎粉碎四人幫、天安門事件,都是這樣腔調的宣傳,充盈著“黨”的味道,它總和你站在一起、總理解你的內心、總有義務指導你,總用空洞的抒情的來表達。
在經過日本使館時,口號聲更嘹亮,人們甩出了手中的礦泉水瓶與雞蛋,它們穿過一排排的手拿透明盾牌的防暴員警與漆黑鐵門,進入了只有員警與兩位攝影師的院落裏,或是在砸在四層灰色樓房牆壁上,上面掛滿蛋青與蛋黃。樓裏似乎空無一人,比起馬路上的吵鬧,它散發出一種令人特別的鎮定,像是一種高度壓抑後的沉默。不知館內的工作人員對這一切會做何想。他們一定會有一種深深的被圍困感,其中混雜著屈辱和莫名的神秘,舊大使的車上的國旗被人路上搶走了,新大使在上任前卻突然逝世。我突然想起了1999年夏天那一幕,當成群示威者向美國使館仍石塊後,李潔明頹然在只殘存幾片碎玻璃的窗前的向外張望。中國人仍很少意識到,在我們高呼“日本帝國主義”或“美國帝國主義”時,在世界的眼中,中國已經變成了一個新帝國。在我們仍覺得自己是歷史的受害者時,很多地區的人們則認定中國正在給他們帶來新的恐懼與傷害。


遊行隊伍沿著亮馬橋路北側向東,直到一個高瀾大廈的路口再折回,最終回到德國學校門口,倘若你願意,可以一直迴圈的走下去。
這是北京最富有的地區之一,你看得到凱賓斯基、四季酒店的高樓,也經過加拿大國際學校與好運街上的成串餐廳。它們都是一個迅速豐裕、開放的社會的象徵。但是在過去的幾天裏,這新的繁榮顯得如此脆弱。
我打量著周圍的人,這些熱衷於拿著手機拍照人們,真的在乎釣魚島,真的憤怒於日本的所為,真的有勇氣沖進旁邊的酒店,砸爛玻璃嗎?
在過去的幾天裏,遍佈中國的反日遊行,演變成一場社會騷亂。除去層出不窮的暴力事件,還有令人瞠目的極端情緒的復蘇。當你看遊行隊伍中的毛澤東像,或是“寧可大陸不長草,也要收復釣魚島;寧願中國遍地墳,也要殺光小日本“的標語時,你真感到黑暗亡靈再度復活,扼住了這個民族的咽喉。這場反日遊行,跳過了五四運動以來的遊行傳統,直接與義和團銜接了起來,它以空洞的仇外為名義,行所有的罪惡之事。
僅僅用“烏合之眾”或是“非理性的民族主義”來概括嗎?在騷亂發生後,香港人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大陸人民以實際行動證明,洗腦教育的危害性。同樣是群體示威,比起香港人,大陸人的表現混亂且殘酷。這也令人想起埃裏克•霍弗的著名比喻,他用番茄與龍葵來比喻不同類型的群眾運動——它們都屬於茄科的植物,它們在形態與內在都有諸多相似之處,番茄營養豐富,龍葵則有毒。
我們正品嘗的龍葵,既與長期的扭曲歷史教育有關,是一個失敗的公民社會的必然後果,但更重要的是,它明顯被上層的政治鬥爭操縱。
但這一次示威的暴力與粗鄙程度都超越了人們的想像,“殺光日本人”與“活捉蒼井空”這樣的口號並存。它與幾年來日益加劇的社會矛盾相關,人們的不滿需要宣洩,失意者很容易演變成狂熱分子,釣魚島或是日本只是這種情緒的藉口。但不要以為這是一群狂熱分子的衝動。倘若你生活在中國,你一定知道倘若有大批的員警在旁,你是很難去砸毀路邊的商場的,儘管人們哀歎道德淪喪,但是公共理性也在迅速提升,人們對於“非暴力”早已達成默契。
在這樣超級的維穩狀況下,只有官方的介入才可能把反日示威演化成一場普遍性的城市騷亂。而這一切,也必然與上層的權力鬥爭有關。倘若沒有慈禧的默許,義和團不可能進京,沒有毛澤東的上層權力鬥爭,文革式的混亂很難發生。而如今這場社會騷亂,也伴隨著新的權力交替。


用了40分鐘,我走完了示威路線。看得出,大部分人著迷於這行動本身。抗議仍是個新鮮事,或許在他們的一生中,也很少有機會走在馬路中央,呼喊口號。他們拼命的拍路旁的景象、還有自己,享受著觀看別人也被別人觀看的過程。對於釣魚島、日本,他們必定都一無所知。倘若觀察他們臉上的表情,你會知道他既很難熱愛什麼,也很難仇恨什麼。他們是高度功利的,也是高度表演性的。即使走在了一起,喊了共同的口號,你也感覺不到陌生人之間萌發出的親近感,激發出共同情緒,人們只是鬆散的湊到了一起。
不過,每個隊伍的一頭一尾,都看得到這樣的活躍者,他們大多皮膚黝黑,留著平頭或光頭,他們舉著毛澤東的畫像,或者拿著話筒,他們帶頭喊口號,催促人們步子快一些,聲音大一些。
“這畫像從哪來”,在遊行快結束時,我走到前面,問這個舉畫像的小夥子。
“是自己做的”,他說。
“那為什麼每個隊伍的都一樣?”我繼續問。
“哦……”他的表情有點尷尬。
“是發的,發的”,他身旁的一位光頭大漢不耐煩的說,“問那麼多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