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3日 星期三

中國人的自由運動,應從否定五四運動開始

by 曹長青 2009/05/04

在五四運動九十周年之際,回首那場運動,實感頗有必要對那場運動重新評價。一篇短文難以詳論,這裡只談幾個要點。不用從別的角度,僅從共產黨、國民黨都歌 頌、推崇五四這一點,這個運動就值得質疑。如果用西方文明的基本價值“個人自由,個體權利”來衡量,應該說,這是一場煽動集體主義,走向集權主義的運動, 它為國共兩黨的專制,奠定了基礎。這裡只從運動的領導者、口號、結果這三方面,來談為什麼要否定五四。

首先,從領導者來看,五四運動的精神領袖,公認主要是陳獨秀和胡適。五四爆發之前,他們倡導的以推廣白話文、爭取個性解放為主的新文化運動,是有相當積極 意義的(但局限在要民主和科學上,其理論基礎不僅薄弱,而且非常偏差),但隨後以胡適為代表的模糊的推崇西方自由主義的觀點,迅速被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清晰 的一系列革命理論所壓倒。所以事實上,陳獨秀起的作用明顯遠大於胡適。毛澤東曾兩次說過,“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這代表中共的看法:陳是主要領導 者。陳獨秀當年辦《新青年》雜誌,鼓動五四風潮,主要是煽動民眾運動,後來更明確鼓吹革命。陳曾明確提出五四有三大精神:愛國救國,直接行動,犧牲精神; 並呼喊人民非得“站起來直接解決不可”。這三大精神,都是強調群體主義,更是煽動暴民運動、造反革命。結果狂熱的學生以愛國的名義,沖進政府官員的私宅, 砸家燒屋;抓到外交官群毆。只要是“愛國”(集體主義),什麼法律都可踩在腳下,任何人都可能成為犧牲品。

●“反帝反封建”把中國帶向歧途

即使不以法治觀點,哪怕以最基本的倫理,政府官員再有錯,甚至有罪,也不可家被砸,屋被燒,人被當眾毆打。但當時太多的中國文化人為愛國這個群體主義(而 非保護個人權利)的口號瘋癲,只要是為了所謂人民、國家,怎樣犧牲個體,都在所不惜;而且什麼手段都可以使用。從五四的火燒趙家樓,就可依稀看到後來毛澤 東的湖南農民(實為暴民)運動的燒殺火光,更可看到文革紅衛兵打砸搶的刀光劍影。共產黨就是這樣一路以“為國家”、“為人民”的群體主義口號,發動群眾, 暴力革命,最後奪取政權,實施集權統治。

另一明顯的事實是,陳獨秀和五四,煽動起無數早期共產黨人的造反激情,成為中共誕生的接生婆。兩年後共產黨就成立,絕非偶然。毛澤東就說過,對他來說,陳 獨秀“也许比其他任何人的影響都大”,甚至稱陳是“思想界的明星”,高喊過“我祝陳君萬歲!”所以,當陳獨秀等人成為五四的主要精神領袖時,這場運動的性 質就已決定,它是一場促成共產主義在中國興起的運動,是給中國人帶來共產專制的開端。

其次,五四運動的兩個主要口號“反帝反封建”更是把中國帶向歧途。反帝,導致盲目排外、拒絕西方文明。把一切過錯都推給西方列強,煽動義和團式封閉排外, 而回避了真正的自身反省。今天人們看得更清楚,中國的問題主要出在自身:傳統文化中缺乏自由、尊嚴、個人權利等價值。成為一代代封建王朝御用文化的儒家文 化,是根植在集體主義價值基礎之上的。在一個極需引進西方個人主義思想、個人權利意識,從根基上反省中國落後的原因之際,中國知識份子卻去煽動反帝,排斥 和拒絕西方的先進制度。這場“反帝”煽動起來的民族主義狂熱,至今仍是共產黨繼續一黨專制的靈丹妙藥,因為民族主義既是共產黨熱衷的集體主義、集權主義的 最堅實基礎,也是最有力工具。他們以此排斥西方文明、建立黨天下,用“我們和他們”、“中國和外國”的對立,來混淆正確和錯誤,真實和虛假。

●胡適也支持社會主義

反封建,則更有迷惑性。既然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封建糟粕,怎麼能不反呢?但陳獨秀們的反法,只是反了表層和枝幹,在反了裹小腳、包辦婚姻之類的同時,反掉了 许多人類共識的基本道德禮儀,卻沒有反傳統文化中的真正核心價值:集體主義,集權主義,反而強化了這個部分。這就像毛澤東發動的文革,也是高喊“反四舊 ”,要打到孔家店。其結果是:在摧毀了人類基本道德準則的同時,比過去更加倍地泯滅個體價值,因此更強化了國家和集體權力,最後比任何一個朝廷的皇帝都更 加暴政。

正因為反封建這個口號,除了反掉了哪個文化中都有的基本的人類行為準則和操守等,卻沒有觸動集體主義、集權主義這個最重要的根基,所以當同樣是建立在集體 主義、集權主義基礎上的馬克思主義被引進中國之後,幾乎沒有受到理論上的任何挑戰,立刻在知識分子中得到了一拍即合的廣泛呼應;甚至連胡適都是反對資本主 義,支持社會主義的。更不要說當時以及後來的中國文化名人們,幾乎異口同聲都是主張國有經濟,反對私有財產、市場經濟這些保護個人權利的根本。所以反封建 這個口號,只反掉了傳統文化中的部分道德倫理,卻在事實上千百倍地強化了封建主義的根基。

五四還喊出民主和科學的口號。且不說在反帝反封建這種激昂的主旋律下,這兩個口號只不過是漂亮的陪襯,即使沒有反帝反封建之說,德先生和賽先生的提法本身 也是極為空洞、甚至不著邊際的。科學是一個哪個黨派都可喊的口號,隨著人類的進步,科學的路總是要往前走的。哪個獨裁者都可以打著科學的旗號強化其統治、 泯滅個人。毛澤東不是為了造原子彈可以讓每個人勒緊腰帶嗎。

●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都無“民主”

“民主”是個一言難盡的口號,它也是任何人都可以用來做工具和武器的東西,就像“反貪腐”一樣。共產黨也是一路打著民主的旗號統治到今天的。但美國起草獨 立宣言和憲法的先賢們,卻很不喜歡用“民主”這個詞。《獨立宣言》全文沒提到“民主”。而譯成中文長達一萬多字的美國憲法,甚至通篇都沒有“民主”這兩個 字。這絕不是疏忽,而是美國先賢們經過多年討論、辯論之後的一個非常清楚的共識。奠定美國基礎的這兩個最重要文件,全部強調的是保護個人權利,而不是多數 裁決的原則,更是要避免暴民政治。美國先賢當年沒有提到民主和科學等,只是抓住“個人權利”這個根本。一切國家體制的建立,都以保障個人權利為最高目標。 在保護個人權利這個根本之上,最後才會有真正民主機制的確立。如果說只用兩句話概括美國強大的原因的話,那就是美國重視並實踐了這樣的原則:限制政府權 力,保護個人權利。也就是確立個人主義的價值,以人為根本。傑弗遜起草的獨立宣言,強調人的三大權利: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都是指個人。中國的五 四們,沒有從這樣的保護個人權利的根本價值出發,所以,民主科學喊了半天,只能走向不著邊際,最後經由集體主義走向集權專制。

五四的歷史明明白白地展示,共產黨是站在反帝(排外、民族主義)、反封建(摧毀倫理道德價值)的跳板上,彈到權力的頂峰。從這種意義上說,沒有五四運動, 就沒有共產黨。所以共產黨才那麼熱衷肯定五四,讚美五四。今天,中國要想走向一個確立和保護個人權利的自由方向,首先就應該從否定五四開始。

2009年4月20日於美國——原載《開放》2009年五月號


中國人都是“熊貓”嗎?

by 曹長青 2009/05/11

前一陣子從新華網上看到報導說,北京有警車開道,萬人送行,百家媒體採訪,但離開的不是國家領導人,而是八只“大熊貓”,從動物園去機場,乘飛機回老家四川。

這八只熊貓,是中共辦奧運時,特地運到北京供外國運動員和遊客觀賞的,所以被稱為“奧運熊貓”。這年頭在中國,什麼東西跟奧運沾上邊,就有特殊性。全球傳 遞奧運火炬的中國運動員在巴黎被人權人士抗議,法國貨在中國就被抵制,法商在中國辦的企業“家樂福商店”等就被圍攻。而幾只動物,和奧運連到一起,就成為 上百家媒體報導的中心,並享受萬人送行、乘飛機返家的待遇,理由是它們為奧運做出了貢獻。報導說,當局怕它們暈機,還特別準備了礦泉水,提供了加食:嫩竹 子、蘋果、胡羅蔔等。

在中國有那麼多失業下崗者需要幫助,那麼多農村的艾滋病人需要關注,那麼多因沒有醫療費而被拒在醫院門外的患者需要援救的情況下,中國政府卻拿出這麼多人力、財力、精力,以及報紙版面、電視鏡頭,給幾只動物。

●我三十歲才第一次吃到香蕉

上萬人送行,這是多麼大的場面。這種政治高於一切的滑稽,讓我想起少年時文革中親身經歷的同樣荒唐:

文革開始時,我是小學六年級學生,地處黑龍江一個偏遠縣城。對文革到底是怎麼回事,完全不清楚,只看到不斷的批鬥會、批判會,氣氛火爆,成天像打架似的,而且經常真的大打出手。除了鬥爭,八億中國人的全部娛樂就是八個樣板戲,人人都會哼出幾個曲調。

在那樣政治氣氛緊張,人們心情煩躁而亢奮的日子裡,突然有一天大喇叭(全縣城到處都是大喇叭,用它通知活動和進行政治動員等)說,要全城集合,到火車站迎接毛主席送給我們的芒果。

一打聽,才知道芒果是一種水果。因為在東北那種寒冷之地,不要說芒果,連香蕉、菠蘿(台灣稱為鳳梨)、蘋果都幾乎看不到。能吃到的水果,除了西瓜、香瓜, 就是今天的蔬菜,什麼黃瓜、西紅柿之類;而且只有夏天非常短的一段季節時間才有,很快就不知道何為水果了。我是三十歲到了中國的南方城市深圳之後,才第一 次吃到香蕉。以前知道香蕉這個水果,是因為報上說,在台灣,老百姓靠吃香蕉皮過活,“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那時就納悶,台灣人吃香蕉皮,那香蕉瓤都到 哪裡去了呢?

●說芒果不好,就是反革命

小縣城的十多萬人,敲鑼打鼓,聚集到火車站。在少年時代,火車站在我眼裡是一個很刺激想像力的地方,因為從那裡可以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它連接著外部,那 邊或许是一個不同的世界。由於從來沒見過芒果,於是充滿了想像。“果”這個詞,讓人想到所有好吃的水果。而“芒”字,字形和發聲也都好像很帥,有鋒芒,有 棱角,有光芒。當時在我的想像中,它一定是最好吃的水果。還幻想著,可能原來叫“王果”,被東北話給說成了“芒”。後來才知道,芒果真的被稱為非洲水果之 王。

那個迎接毛主席送芒果的場面,永遠刻在了我少年記憶的深處。因為那天真是很特別,幾萬人,在那個塵土飛揚(當時全縣還沒有一條柏油馬路)、擁擠、破爛的火車站前,歡聲雷動地一次次高呼毛主席萬歲,感激毛主席給了我們芒果。

其實這兩筐芒果,是當時的剛果總統訪問北京時,送給毛澤東的非洲特產。毛主席又把它送給了工人階級。那時候中國工人階級的地位,和現在可謂天壤之別,他們是“領導階級”,共產黨是這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

今天想來,實在是滑稽,人家送你水果,你要再送人,只能送給哪個人,哪群人,怎麼能送給整個工人階級呢?工人階級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哪是具體的人呢?可 當時全中國各地都在歡迎毛主席送的芒果,誰也不去想這種邏輯和常識問題,而且也不敢想、不敢質疑,一瞬間的不同想法,都被視為罪過,當時的口號是“狠鬥私 心一閃念”,一閃念都不行,你還敢“定格”嗎?那等於是找死了。

後來看到有人回憶文革說,黑龍江建設兵團一個副連長在雲南當過兵,駐地產芒果,他吃過,只因說了一句“芒果在當地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被撤職,打成“反 革命分子”。最近還看到一篇回憶文章說,四川一個鄉下牙醫,因為說了一句毛主席送的芒果“像一個紅薯沒什麼看頭”,就被逮捕,因不服,後來居然被以“現行 反革命分子”罪槍斃了。

●全中國只有一個大腦

整個歡迎活動,進行了幾個小時,那個運載毛主席芒果的火車終於進站了,於是鑼鼓聲更震耳欲聾,口號聲更聲嘶力竭,好像毛主席本人就要出現在眼前了。

可是當警車開道、幾十個人抬出那兩個大芒果時,我驚呆了,這哪是水果,分明是兩個大塑膠模型而已,由於是塑膠的,輕飄飄、搖搖晃晃;而且那個芒果的顏色, 好像也沒有塗好,花里胡哨,更顯得是假的。我當時的心情很失望,因為以為是“王果”的芒果,怎麼是這個樣子?好像期待一個獅子,結果來的是一只老鼠。

但周圍的人,那些大人們,好像根本沒有我這種心思,他們跳呵,唱呵,高興呵,流泪呵,感動得好像肚子裡都塞滿了芒果、王果,他們已經成“王”了。就這樣折 騰了差不多一整天,滿街的塵土,滿街的垃圾,滿街的興奮,最後是滿街的疲憊不堪。全縣十多萬人,放棄了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家務,所有的個人時間,鬧騰了一 整天,為的是兩只塑膠模型的芒果!這是我少年記憶中最荒唐的事件之一。

所以今天看到中國人又成千上萬地出來,歡送幾只熊貓,就感到像當年萬眾歡迎幾个假芒果那樣可笑,那樣滑稽,那樣不思議。當年的瘋狂可想而知,因為那是一個 多麼封閉的時代,全中國幾億人,只有一個大腦,就是毛主席指揮我前進。如果那個時候毛主席下令打台灣,解救吃香蕉皮的台灣同胞,可能中國人的屍體把台灣海 峽填平了,還要向前沖。

●從芒果到熊貓,都比人重要

可今天,畢竟距離文革已經四十年了,中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尤其在物質層面。有次在網上看到我度過少年时代的那個縣城,居然也有很多高樓大廈了,原來 的那個迎接芒果的火車站,早就被現代化的建築所取代。可是,從警車開道、萬人送熊貓,百家媒體爭相報導來看,中國人的群體狂熱,還停留在四十年前迎芒果的 階段,沒有多大根本性的改變。只不過那個時候人們迷信的是毛的個人權威,而現在則是“國家民族”的所谓“國威”。奧運,就被視為提升中國地位形象的機會, 於是幾只動物,也由此身價百倍。而個人的命運,個體的價值,則被淹沒在這種群體主義,民族主義狂熱之中。

從芒果到熊貓,中國人還在被政治意識形態洗腦而不知。當年迎接芒果那種毛式共產主義不靈了,現在共產黨玩的是熊貓、奧運、中國、民族这些可以煽动群體疯狂 的概念。表像不同了,但實質是相同的,都是在群體的名義下,无視、践踏,甚至泯滅個人,於是才出現熊貓比人更重要的滑稽劇。

——原載台灣《看》雙週刊2009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