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7日 星期三

柏楊與李敖

by ERWIN CHENG 2008/05/07

上星期作家柏楊去世,各媒體都以大篇幅報導,甚至蘋果日報還特別用了兩個版,大出眾人意外(有同業懷疑,這是因為柏老在「太太與友人親密出遊」消息曝光後幾天就去世,所做的贖罪動作)。而在MSN上,也有不少人以「懷念柏老」、「向柏楊致敬」為暱稱,還引上了柏老自詡「不為君王唱讚歌,只為蒼生說人話」;TVBS的新聞中,「方老師」方念華主播甚至還說柏楊是「中華民國的良心」。

嗯,雖然說對逝者揚善隱短是國人習慣,不過對郭老先生(本名郭衣洞),這好像都是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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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來台初期,因為曾有被教育部開除學籍紀錄,以及被誣指遭共黨俘虜過,一度頗為顛沛,工作到處碰壁,到1954年進入救國團任職,生活才安定下來,並晉升作家之林。


楊在大陸結婚兩次(1939年艾紹荷與1943年崔秀英),各育有一女。隻身來台後,1953年與齊永培結婚,有兩個兒子。1958年他因辦理救國團的文
藝營而認識靜宜英專(現在的靜宜大學)的學生倪明華,於是立刻展開追求,兩人開始熱戀。柏楊因此跟齊永培離婚,娶倪明華為妻。但因為女方父親向蔣經國告
狀,也被迫離開救國團。

1960年起以「柏楊」為筆名在自立晚報撰寫「倚夢閒話」專欄,內容
包括不少對於社會的批評,頗受矚目,其中尤其以批評警察濫權為甚,還譏諷警察是「三作牌」。至於「柏楊」的由來是當初他替救國團「命名」中橫公路十二景
時,聽到某部落的原住民語地名類似「古柏楊」,後來就以此為筆名。

雖因桃色事件被迫離開救國
團,但是這段期間柏楊靠著筆耕,以及在國立藝專兼課,還是有不錯的收入(住在北市復旦橋頭的新式公寓、有私家車、有冷氣)。妻子倪明華一方面進入文化學院
(今文化大學)重續中斷的學業,也以筆名「艾玫」進入文壇,在中華日報主編家庭版,在中廣主持節目。從這邊可以看出,當時的國民黨政府,並未真正將其列為
黑名單人士。

1968年,柏楊代太太翻譯英文漫畫「大力水手」,其中提到卜派父子兩人買了一
座小島,命名為"Popalania"(卜派國)。即使只有兒子一個選民,卜派還是要競選總統。結果柏楊一時「福」至心靈,將卜派演說開頭
的"Fellow Popalanians"譯為「全國軍民同胞們」,因此賈禍。

柏楊的文字
獄引發海外人權人士抨擊,孫觀漢(國際核能權威,曾返台出任清大第一任原子能研究所所長)更親自向兩蔣上書求情。最後柏楊死刑雖免,但以叛亂罪被判十二年
(後因蔣中正總統去世減刑為八年),1976年出獄後仍以「留島服務」之名被迫留在綠島,外界再度營救,才於次年回到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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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雖然柏楊在1994年的回憶錄中表示,自己看到《自由中國》膽敢挑戰當道,因此心中興起要承繼「遺志」的主張。但是比起自由中國,柏老的批評層級實在差得很遠。


楊回憶錄也提到,當時雜文抨擊的主要對象是警察的濫權與不法。對蔣中正夫婦與蔣經國,他在文章中還是充滿崇敬的。相較於自由中國直接質疑蔣中正總統不斷連
選連任、質疑黨禁報禁、甚至想要組成在野黨……目標侷限於惡吏劣警的柏楊,層級差之遠矣。李敖批評他「只比何凡的『玻璃墊上』批評層級高一點」,可謂合
理。

而從當時柏楊還能在國立藝專兼課任教,太太可以在中華日報與中廣這兩個黨營媒體作事(結果柏楊一被捕,艾玫立刻就丟了飯碗),可以知道當時他的雜文抨擊,並不被政府視為「壞人」:比起被封筆的殷海光、李敖,柏楊的生活當時算是非常優渥。

(柏楊回憶錄提及,曾有某文友抱怨:「我們這些支持政府的作家過得這麼苦,你日子過得這麼好!」)

因此,大力水手事件與其說柏楊借古諷今,不如說是「擦邊球」不慎挑起了獨裁領袖的敏感神經。至於投擦邊球的目的,與其說是擺明了要「反獨裁」,不如說是花俏玩得過頭。至於為何玩這一記?我想潛意識(應該沒有知識份子完全滿意當時的黨國體制吧?)或是耍俏皮(比起其他一點都不敢批評的文人,敢丟擦邊球的柏楊無疑在市場上是佔有優勢的)都有可能。不幸的是,這一次玩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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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轉回來談談上一段提到的李敖:根據李敖的說法,1968年柏楊惹禍上身後,曾經向他求教。因為當時李敖早已因《文星雜誌》上罵人過多,遭到封筆下場,靠買賣二手家電為生(1971年,李敖也入獄,罪名是參與台獨活動)。

李敖從1990年代開始上電視以來,就不斷塑造一種「我從小到大就不屑加入體制」的印象,《李敖回憶錄》更是不斷強調此點。他並且反覆強調「中華民國早就不存在了,是偽政府」,還譏諷柏楊是「跟國民黨走的文人」。

但是話說回來,雖然1960年代的李敖是跟文星、彭明敏、在臺外國人等「不乖」人士過往甚密,但是我們回頭檢視李敖當年的文章,其實抨擊的範圍,幾乎比柏楊範圍更狹窄,更限於文教層次(當然他是把一堆文化界的「大老」全部罵遍,要求他們「交棒」給年輕人),當年的文章也從來沒有不署中華民國年號過。說那時的李敖有強烈的「推翻政府」念頭,其實都是太過。

不過,當年的政府把一個喜歡罵小官小吏來博取「名作家」頭銜的柏楊,因為開過頭的玩笑就當成叛亂犯;把一個罵遍「大老」、要「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的狂士李敖,當成台獨份子下獄……事後看來,徒然是把這兩位原來無意當烈士的人,硬逼成了反政府的烈士。未來幾十年,這兩個人在出獄後繼續享有大名(甚至因為坐牢還「鍍金」了一層),繼續變成指斥當年高壓統治的活廣告。

真是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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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柏楊發現大事不妙,準備要去坐牢時,曾經留書給太太艾玫(倪明華),要她考慮改嫁。結果沒想到坐牢坐到第二年,太太真的交了新男友,要他簽字離婚,他
又氣得在牢內絕食多日,差點送命。出獄後曾表示想與太太再見上一面,結果艾玫不願見面,只把一些他的舊東西寄來,氣得他為文罵道「她正傷心我的平安歸來」(1977年在《愛書人》,十七年後寫回憶錄,特別略去了這一句)。

話說回來,艾玫或許談不上「常懷抱柱信」的王寶釧再世,但在當時的白色恐怖時代,柏楊以叛亂罪入獄,生死未卜,工作單位立刻將妳辭退,周遭人們頓時視妳為毒蛇猛獸,甚至自己會不會牽連入獄也不可知……這種時候若仍然對丈夫不離不棄,那是值得尊敬的美德,但不是義務。

更何況,柏楊若要抱怨艾玫的寡情,那他怎麼跟前面的三位太太解釋?尤其是棄齊永培娶倪明華,根本是因為一個漂亮美眉崇拜自己的才情,就不顧人家是比你小二十歲的女學生,不顧家有在落魄時嫁給你的妻子與兩個兒子!

自己可以見色忘偶、另結新歡,別人在大難來時掉頭不顧,又有啥好說的?

就這一點來說,李敖對於女友「小蕾」在入獄後離去,倒顯得釋懷得多(當然,李敖在大學時曾為初戀告吹自殺過一次)。不過李敖赤裸裸的大男人主義,以及老而彌烈的「蘿莉控」傾向,實在也是令人作三日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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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出獄之後的柏楊與李敖,似乎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徑:但其實卻是「同途殊歸」。

入獄前其實就並沒有「批評君王」的柏楊,出獄之後其實還是沒有對任何「當今領袖」(不管蔣經國、李登輝、陳水扁)作過直接的抨擊。而從他接受大陸問題研究中心與總統府資政的聘書,也可以看出,柏老並沒有跟統治體制誓不兩立的打算。誇張一點說,當柏楊因言賈禍身限囹圄八年,出獄之後所作的,也就是在享受社會對他的致敬,作為那一段被冤枉被迫害的補償。

而在蔣經國後期開始到今天,臺灣政壇早就不可能再出現當年那種隨便逮人坐牢、隨便查禁言論的時代。但是新的問題是政府的統治術愈來愈高明,挾著胡蘿蔔來操縱媒體;民主政治愈來愈變成金權的遊戲……對於這些新的「人權之敵」,柏楊的領會與對抗,都太少太少。這卅年來,先有黨外/民進黨的對抗國民黨,後有泛藍質疑阿扁的詐術連任,紅衫軍的反貪腐……對於這些新的政治運動,柏老發表過多少意見呢?表示過多少贊成或反對呢?答案是都很少很少(他反而還幫威京小沈寫了一篇大稱大讚的文章,現在還刻在京華城門口)。

「為蒼生說人話」,柏楊算是某一程度作到了(當然這已經比很多他的同輩要高明);但是「不為君王唱讚歌」?當年的柏楊不是,晚年的柏楊仍然不算是。

而花費十年寫成的《柏楊版資治通鑑》,固然有促進一般讀者對歷史興趣的貢獻,但實在是談不到學術水準:全篇幾乎都是present-minded掛帥,搭配他在獄中提出的「醬缸」理論,結論千篇一律就是中國人不懂民主自由。
題是歷史中許多的醜惡是不是真的是「中國人」的問題?還是人性的醜惡面?把古代君王的名字硬翻成現代的姓名,把古代的官職強行比附成現代的官職,這樣是不
是妥當?甚至在裏面夾帶一堆野史傳說(例如引用小說,把漢成帝寫成「精洩如泉而亡」,活像是金瓶梅裡的西門慶),其實都是非常欠妥。

如果要給個酷評,那麼我們可以說:柏楊對中國歷史的了解程度,基本上就是位五四時代的憤青:強烈歌詠「德先生」「賽先生」,但是到底德先生賽先生長啥樣子,其實是一知半解。而他自己對於當成被君王執禮的「國之大老」,也是卻之不恭:這個角色,其實也是不大符合民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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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地,李敖出獄之後,卻是比當年更加尖銳,更是直接地反國民黨、反蔣家。到最後愈玩愈大,甚至自己還跳下來當了一任立委。

就歷史學的底子來說,李敖比柏楊好太多:但是李敖因為對國民黨有太深的仇恨,使得他的許多論述完全違反了史學界的基本ABC規範:
如他抓住一句蔣中正說過的「中華民國滅亡了」,就十多年來樂此不疲地強調中華民國是偽政府;例如他那本號稱與汪榮祖合著的《蔣介石評傳》,從頭到尾老蔣整
輩子沒作過任何一件好事……在證據選擇上,「李大師」幾乎是只要不利於蔣氏父子的史料,就二話不說加以大肆宣揚,不考慮這些說法是不是「孤證」的問題。

而在投入電視節目主持後,李敖更明顯的問題就是「一魚多吃」:即使博學如他,也不能承受帶狀節目的消耗,因此同樣的話在文星時代寫過,出獄後在黨外雜誌與「千秋評論」寫過,在「笑傲江湖」「李敖大哥大」講過,在回憶錄裏提過,在立法院質詢台上用過,現在還在鳳凰衛視說給大陸人聽……李敖自己也承認,他是「既當馬克斯又作恩格斯」,很早就深諳賺錢的重要性,也充分利用大部分讀者或媒體記者「少讀書」的習慣來「舊飯重炒」,絲毫不在乎有無黑心商品的嫌疑。


甚至於李敖在參與黨外人士反國民黨活動之外,隨著他主持電視節目,愈來愈實際參與政治:但是在政壇上的表現,「李總統候選人」或是「李立委」,都是製造花
邊多於實際建樹,甚至於有一些外人看來很難不起疑箇中內情的行為:例如他對宋楚瑜、李慶華幾乎無條件的力捧,對這些人的政敵不遺餘力的抨擊。甚至於在他登上鳳凰衛視之後,對中共政權的百般「溫情與敬意」(也因此讓他在大陸成為流行教主,名利雙收),實在很難讓人想像,這到底是那個對蔣家、對國民黨用最嚴厲規格批評檢視的李敖,還是另一個現代版的郭沫若?

某一個程度來說,李敖還真是「聖之時者」:他非常知道這年頭沒什麼人還關心救國救民,非常知道在當今這個年代要如何「玩」政治、「玩」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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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當年蔣家政府的文字獄,徹底改變了柏楊與李敖的一生。出獄之後的兩人,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只是柏楊選擇不跟直接與政府作對,鮮少觸及尖銳的現世問
題,安於在「人權前輩」「國之大老」的頌揚中終老;李敖則把造反的層級化暗為明,變成用一輩子的力量去攻擊、詆毀兩蔣與國民黨,甚至於不惜違背自己的史學
訓練。柏楊出獄之後靠著「明哲保身」來處世,李敖則是靠著「譁眾取寵」來過活。雖然說兩人的表現似乎大大不同,但是細究之下卻可以說,兩位老先生其實終身都活在當初黑牢的陰影之下,一輩子都沒走出悲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