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日 星期日

台灣政治史的重新建構(二)

台灣政治史的重新建構(二)

文 / 施正鋒教授

貳、政治學與歷史學

政治學的起源有哲學、法學、以及史學,我們甚至於可以說,現代的政治學大致是由歷史學發展而來[9],也就是「由歷史學者進行歷史事件的研究」,來 印證政治上的通則;已故的英國政治學者S. E. Finer便曾經說過:「政治學如果不碰歷史是不可思議的。」E. A. Freeman也有一句名言:「歷史是過去的政治、政治現在的歷史。」Lord Action在1895年榮昇劍橋大學教授之際也說過類似的話:「政治學是歷史潮流的沉績物,宛如河流中的金砂一般。」(Qvortrup, 2004: 128)。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學者並不是純粹為了歷史本身而作歷史研究,而是想要透過歷史所提供的紀錄來了解政治現象,也就是Finer所深信的,「當下 唯有透過過去才能了解現在」(Qvortrup, 2004: 130、132)。

戰後,由於美國為主的政治學在受到行為主義(behavioralism)影響,與歷史漸行漸遠,不像歐洲研究政治的學者受到歷史社會學的薰陶,仍 保有相當濃厚的歷史途徑[10];一直要到1970年代末期、1980年代初期,比較歷史分析[11](comparative historical analysis)的研究方法重新為社會科學家重視,才開始有人對於這樣的歷史切割走向加以挑戰,譬如Charles Tilly(Qvortrup, 2004: 128-29),終於有新制度論[12](new institutionalism、neo-institutionalism)在1980年代的蓬勃發展,特別是其中的歷史新制度論 (historical new institutionalism),強調由歷史事件的比較分析,來看國家制度的變遷(institutional change)(Robertson, 1994: 131-39)。

如果我們把歷史發展約略分為上古、中古、近世、近代、現代、以及當代[13],那麼,荷西之前的所謂「史前時代」,並非原住民族沒有歷史[14], 而是沒有文字書寫的歷史。其實,在傳統大中國的思維中,台灣只是地方、不是國家,因此只能有「方志」的編修[15];日本殖民統治循例,也只是消極地進行 「舊慣」的調查;戰後,國民黨政府延續「通志」的編纂,以羈靡地方仕紳(吳密察,2006)。在戒嚴時代的台灣,研究台灣史是不被鼓勵的,甚至於是被視為 危險的工作,因為很可能牽涉到對於國民黨政權是否為正統的詮釋(陳木杉,1997:302);因此,除了表徵「中華民族擴展」的開發史以外,在政治史裡 頭,就屬斷代的抗日運動史是比較可以接受的。這種「既無歷史、何來政治史」的冠冕堂皇說法,就是要以專業的理由,方便地否定台灣史的研究、或是教學的必要 性。一直要到解嚴以後(1987),前總統李登輝倡議「台灣優先」,台灣忽然被「發現(天下編輯,1992)」,對於鄉土的關懷被認為合乎人性而接受,台 灣史的研究才被「史蹟」、「源流」的束縛下逐漸鬆綁、甚至於被視為顯學(彭明輝,2002:114)[16]。除了說開始有「國民中學認識台灣歷史篇」的 課程(國立編譯館,1997),中央研究院經過十年的籌備(1993-2004),也終於有台灣史研究所[17],而台灣政治史也開始在大學教授 [18]。

大體而言,我們可以由三個面向來看台灣的歷史呈現(圖4)(略):首先,就縱切面而言,我們可以由原點的通史出發,然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有史 前、荷西、明鄭、清治、日治、以及國治等斷代史[19];接著,從橫切面來看,我們可以有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以及文化史等專史;再來,我們依據書寫 的對象(object)、或是主體(subject),也可以分別有族群、或是民族史,譬如原住民族、鶴佬人(福佬人、閩南人、河洛人、Ho-lo [20])、客家人(客人)、或是外省人(新住民[21])。

經過這樣星羅棋布般的分類(typology),我們進一步來看政治史的分布。姑且不論當代史、或是政治人物的傳記[22],我們可以看到,有關台 灣政治史的書寫,大致是集中在通史、或是綜合性的歷史論述[23];特別是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台灣史」、或是「台灣歷史」為名的專書、或是教科書,有 如雨後春筍一般紛紛出現[24]。如果以斷代史看,則以有關日治時代的專論最多,或許是因為不管政治立場為何,都可以找到發揮的立足點;如果由書寫者立場 的光譜來看[25],由主張與中國統一[26]、保持現狀[27]、無色彩[28]、本土派[29]、到台灣獨立建國[30],即使國家定位的看法不同, 不過,大致是有反殖民的共識[31]。同樣地,明鄭政權可以持續受到青睞[32],除了有益確認政權的正當性以外,應該還有實務上的工具性運用,譬如未來 與中國談判的可能[33]。相對之下,清治[34]、或是台灣民主國[35]就比較不受到重視。

如果就戰後的政治發展而言,也大體可以使用光譜的方式來排出作者的政治立場,由許介鳞(1996、2001)、彭懷恩(1987)、到李筱峰 (1987),政治立場涇渭分明[36]。至於二二八事件的書寫,由當時官方的「二二八事變」(林木順,1990)、行政院研究二二八事件小組 (1994)的「二二八事件[37]」、陳翠蓮(1995)的「二二八悲劇」、到王建生等人(1984)的「二二八革命」,光是如何加以稱呼,就可以大致 看出是否有褒貶臧否的意圖。相對之下,有關台灣獨立運動的發展,大多數是由本土派[38]、台獨人士[39]、或是外國人[40]來執筆[41]。

在過去,或許歷史的書寫並沒有特別作族群的區隔,除非是涉及族群間的衝突,譬如閩客之間的械鬥[42],然而也因為如此,少數族群的觀點很可能被一 般化的處理,因而被稀釋掉了;不過,也有一些特例。社會學者蕭新煌與黃世明(2001)對於客家族群的地方政治發展作了相當詳盡的描述,尹章義 (2003)則從開發的角度來看客家史。歷史學者藤井志津枝(2001)探討百年來的原住民政策;另外,政治人類學者王嵩山(2000)對於原住民鄒族的 政治制度也有描繪。歷史學者翁佳音(2001)嘗試考證荷治時期平埔族大肚番王的政治安排;人類學者Shepherd(1995)顯示清廷如何積極介入漢 人與平埔族之間的競爭;社會學者柯志明(2001)由土地權著手,說明清廷如何周旋於漢人、平埔族、以及生番之間的「三層制族群分佈」。

整體來看,有關台灣政治史的書寫,如果扣除政治運動者[43]、統派論述[44]、中國觀點[45]、以及官方核准的樣板[46]以外,絕大多數是 由歷史學者來進行,包括鄭欽仁(1989)、張炎憲(1995)、吳密察(1991)、李筱峰(1987)、以及薛化元(1996)[47],都是台灣歷 史學會的成員[48]。相對之下,政治學者參與台灣政治史詮釋的並不多[49],除了當年流亡海外的黃昭堂[50](1989)、盧修一(1990)、以 及許世楷(2006)以外,就剩下江澄洋(1995)、陳翠蓮(1995)、以及許介鳞(1996、2001)[51]。論真來講,真正標榜書寫「台灣政 治史」的,倒是一位美國政治學者Denny Roy(20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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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以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Ohio State University)的圖書館來說,政治學的學術期刊依然陳列在歷史學的部門。

[10] 譬如Robert Michels、Max Weber、以及Morsei Ostrogosky(Qvortrup, 2004: 128)。Hobson(2002: 6-15) 指出兩種「去歷史化」(ahistoricism)的方式:chronofetishism、tempocentrism。前者認為當下是自主的、自然 的、以及自發的,只能透過當今的檢視來了解,因此,過去是可以忽略的;相對地,後者認為可以將過去不同時代的不連續斷裂、或是差異加以燙平,因此,對於過 去的考察是要找尋是否有與當下相符的跡象,然後可以大言不慚地宣稱過去其實是與現在沒有多大差別(isomorphic),因此,也是可以加以扁平化。

[11] 比較歷史分析的重點有三:強調有系統的比較方式來作分析、重視事件的發展時序、以及關心如何解釋因果關係(Mahoney與Rueschemeyer, 2003)。請比較Alexander George(1979)的「結構式集中比較」方法(structured, focused comparison)。

[12] 新制度論的重點在於強調國家制度的自主性,可以提供誘因給行為者所,也可能構成障礙。有關於新制度論與舊制度論的差別,見Orren與Skowronek(1995)、以及Robertson(1994)。

[13] 有關台灣歷史的分期,見黃秀政(1999:384-86)。

[14] Wolf(1982)稱西方人在美洲所遇見的原住民為「沒有歷史的民族」(people without history)。

[15] 有關方志在台灣的發展,見陳捷先(1996)。

[16] 對於台灣史研究在戰後發展的回顧,見張炎憲(1993)、以及王晴佳(2002)。

[17] 有關於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的沿革,見http://140.109.185.220/sim1.htm

[18] 目前開設類似課程的大學大約有十所左右,除了歷史學、或是政治學相關系所,大致是放在通識課程裡頭;見附錄一。

[19] 尷尬的台灣民主國可以分開列、也可以置於清治的尾聲、或是日治的序曲。

[20] 究竟這個用字的漢字如何寫,立場不同,當然就有偏好上的差異,客家人慣稱「福佬人」,國民黨政府的「正式」用法是「閩南人」,當然是有其政治社會化(洗 腦)的考量,一些強調原生性純種漢人血統者則穿鑿附會為「河洛人」,而「鶴佬人」是語言學家洪惟仁的用詞,借其音,「Ho-lo」則是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 會在2003年通過的『語言平等法草案』(第二條)的暫時妥協用字。

[21] 這是一些外省運動者所提的用詞,不過,言下之意,似乎暗示其他三個族群為「舊住民」、或是「老住民」;此外,也有人認為換湯不換藥、或是擔心有負面的絃外之音而敬謝不敏。在族群未有共識之前,我們暫時接受一般的用法,並無排拒的意思。

[22] 譬如蔣渭水(黃煌雄,1978a)、彭明敏(1995)、或是雷震(2003)。

[23] 前者有王詩琅(2003 [1978])、王育德(n.d. [1979])、呂秀蓮(1979)、史明(1980)、吳密察(1998 [1981])、楊碧川(1987)、伊藤潔(1994)、李筱峰與劉峰松(1994)、李筱峰(2003)、以及戴寶村(2006);後者有林濁水等人 (1984)、吳密察(1991)、李筱峰(1992)、張炎憲、陳美蓉、與黎光中(1995)、張炎憲、李筱峰、與戴寶村(1996)、黃昭堂 (1996、1998)、翁佳音(2001)、以及若林正丈與吳密察(2004)。有關外文的台灣通史,見翁佳音等人(1992)的評介。

[24] 譬如薛化元(2001)、Lin與Keating(2001)、黃秀政等人(2002)、簡後聰(2002)、陳鴻圖(2004)、李筱峰與林呈蓉(2003)、以及高明士等人(2006)。

[25] 這當然是概念上的粗略分法,特別是交接處不免有灰色地帶;此外,在將特定對象歸類之際,當事人未必在主觀上會同意我們的做法。我們以為,政治立場並無對錯,只有追求的手段是否可以接受,因此,也就沒有刻意「戴帽子」的用意。

[26] 或是親中派,譬如王曉波(1985、1997)、以及洪宜勇(2004);或是流亡中國的台灣人,譬如黃玉齋(1999)。

[27] 或是中華民國派,譬如林國章(2004)。

[28] 譬如蔡陪火等人(1971)、連溫卿(1988)、林繼文(1996)、陳芳明(1998)、葉榮鐘(2000)、以及周婉窈(2003)。

[29] 譬如黃煌雄(1978b)、楊碧川(1988)、陳俐甫(1996)、以及簡炯仁(1997)。

[30] 譬如黃昭堂(1989)、盧修一(1990)、以及許世楷(2006)。

[31] 當然,也有日本人的出版品,譬如井出季和太(1977)、以及向山寬夫(1999)。另外,中國人也不會放棄針砭的機會,譬如安然(2005)。同樣地,荷治時代的歷史,除了郭弘斌(2001),也有中國的楊彥杰(2000)。

[32] 譬如黃典權(1975)、周宗賢(2002)、陳錦昌(2004)、黃玉齋(2004)、以及江仁傑(2006)。

[33] 譬如吳正龍(2000)。

[34] 見戴炎輝(1979)、以及楊熙(1985)。

[35] 少數的特例是黃昭堂(1993)、或是黃秀政(1992a)。

[36] 不過,薛化元(1996)、任育德(1999)、謝漢儒(2002)、或是蘇瑞鏘(2005)似乎是採取中間的路線,可以稱為沒有色彩、或是本土派、甚或廣義的民主/自由派。

[37] 不過,海外的林啟旭(1984)、以及島內的張炎憲等人(2006)來看,儘管還是沿用通俗的「二二八事件」,不過,詮釋上顯然與前者有別。

[38] 譬如陳銘城(1992)、陳佳宏(1998)、以及張炎憲等人(2000)。

[39] 譬如劉重義等人(1988)。

[40] 宋重陽(1996)是日本人、而Geoffroy(1997)是法國人。

[41] 南方朔是特例(1980)。

[42] 見南兵和(1981)、以及丁光玲(1994)。當然,一般性的「分類械鬥」,也包括閩客之間的衝突;見黃秀政(1992b:37-39)。

[43] 譬如王育德(n.d. [1979])、呂秀蓮(1979)、史明(1980)、林濁水等人(1984)、楊碧川(1987)、以及伊藤潔(1994);其中,旅日過世的王育德、以及伊藤潔,既是台獨運動者、也是學者。

[44] 譬如尹章義(1986)、王曉波(1988)、以及戴國輝(1989)。

[45] 譬如楊克煌(1956)、莊嘉農(1990)、陳碧笙(1993)、以及蔡子民(2004)。這些人都是出生台灣、戰後流亡中國者。

[46] 譬如郭廷以(1975 [1954])、連橫(1977 [1921])、高賢治(1978)、黃大受(1982)、以及林衡道與台灣省文獻委員會(1990)。

[47] 李功勤(2002)的《中華民國發展史》雖然包含台灣,卻有一半的篇幅與台灣無多大相關。

[48] 其實,他們也都是台灣教授協會的會員。

[49] 有關台灣政治學界研究的發展,見高永光與郭中玲(2000)的回顧。

[50] 黃昭堂的大學學位是台灣大學經濟系學士,最高學位是東京大學社會學博士,專攻為國際關係;如果在歐美,除了少數有自己的科系,國際關係隸屬政治學的範疇。其實,鑽研台灣政治史的日本學者若林正丈(2004)的博士學位也相仿。

[51] 政治學者彭懷恩(1987)、Tien(田弘茂)(1989)、Chu(朱雲漢)與Lin(林繼文)(2001)、以及若林正丈(2004)主要是從比較 政治學的途徑來看戰後台灣的政治發展。有關國內政治學界研究的回顧,見何思因、與吳玉山(2000)。另外,吳叡人的博士論文The Formosan Ideology: Oriental Colonialism and the Rise of Taiwanese Nationalism, 1895-1945,從題目看來,應該也算是政治史;見其個人網頁的清單著作http://140.109.185.220/per2-rrwu.htm

[52] 另一位書寫台灣史的美國人Garry Marvin Davison(2003),本身是中國歷史專家。


(待續)

文章出處:台灣法律網 http://www.lawt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