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上人」的誘惑
在中國,隨著階層流動的停滯,新的階級分化已經完成。每個人都似乎完成了自我定位,安之若素。如果說十多年前,不明真相的人民還有共同富裕的幻想,如今便徹底認命了。
如果做一個大致區分的話,最神氣的是權富階層,因權力尋租變現或半變現而佔有龐大社會財富的極少數人群;其次是富人階層,靠智力、苦力加贖買公權力 而富起來的人群;然後是大批靠出賣勞動力有飯吃的人群;剩下來便是吃不飽飯的灰色人群——靠不被允許的途徑謀生,在生存線上蠕動的人群。
躋身於更高階層的衝動,發酵出這個社會看似無窮盡的活力,但暢通無阻的潛規則或准潛規則的交換,幾乎摧毀了這個社會的正義基礎。
階層的分野之大,甚於印度種姓制。由房、車、資產以及可支配社會資源的多寡所決定的社會地位,在人們臉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在同一片藍天下,各自活動於自己所屬的階級圈子之中。
唾手可得的機會,特別的安全保護,用之不盡的錢財,隨心所欲的行走,上層階層閒雲般漂浮在祖國上空,大眾則被魔術般飆升的高房價和張牙舞爪的高通脹 摁在油鍋裡,度日如年地煎熬著,焦慮和不安掛在他們皺巴巴的面容上。大眾和權貴,他們的共同之處少到可以忽略不計,彷彿是兩個星球上的生物。
大眾不知道有些人怎麼就富得流油,自己卻怎麼賣力也是緊巴巴的。目睹身邊次第暴富的幸運人群,揮之不去的只有失敗感和屈辱感。事實上,不是你無能, 而是你進不了那扇窄門——即使你具備了匍匐進去的人的所有能力,你仍舊會徘徊在門外。那條神秘的通道,從來就不是為我們而存在。
你多想進入掠食者的行列。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在朱門外想像權力的盛宴,是痛苦的,但也容易滋生一絲意淫的快樂:我不行,但我的後代或許行。從高校紅潤的縫隙裡,你似乎窺見了春天。
「當你四十歲時,沒有四千萬身價不要來見我,也別說是我學生」。這是北師大教授董藩對研究生發出的訓示,他宣稱:「對高學歷者來說,貧窮意味著恥辱和失敗。」
在這近乎決絕的宣言裡,透出一股強烈的自負,以及咄咄逼人的自傲。其潛台詞是:我如此功成名就,官學商通吃,本身就是一個成功偶像,我帶出來的學生豈能辱沒師門?不加掩飾的自我炫耀,以貌似含淚勸告的方式進行,令人不能不仰而視之。
這種激勵「奮鬥者」的招數其來有自。在此之前,已經有著名「成功人士」唐駿的驚世名言「你欺騙一個人沒問題,如果所有人都被你欺騙到了,就是一種能 力,就是成功的標誌。」而且此「成功」可以「複製」。表述方式不同,但實質無異:我們是高等人群,其他都是假的,「成功」並成為富人才是唯一值得做也必須 做的。此種「真率」之語,在當下有蔚然成風之勢。有頭有臉的已經不屑於做斯文狀,爭先摔出赤裸裸的人生目的論,且以此為榮。
此番言論本不至於令早已經明白成功才是硬道理的國人莫名詫異,只不過是中國教育徹底失敗的又一個註腳而已。反響激烈,乃是因為參與者還抱有某種幻 想,以為象牙塔還純潔地存在著,教授學者之流不至於墮落如斯。董教授深知此點,也深知自己這種異常成功人士話語的偉力,在當代教育傑作——「激情殺人」大 學生藥家鑫激怒國人之際,拋出這束炸彈,如期收穫了關注度和「敢說真話」「不裝崇高」的名聲。
在遭受廣泛質疑之後,他補充了一句「前提是合理合法賺錢」。知道國情的人都明白,「合理合法」去賺錢,根本就是一個美麗的幻想,無數鐵的事實證明, 乾淨掙錢何其難也!不僅不能致富,或許還有牢獄之災,河北孫大午先生就是活生生的案例。所以,這一句補充只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式的自白,是對那些死腦筋尊 奉孔子所言「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也!」一類書生的猛烈點撥。
董教授見不得窮人,而且不屑與貧窮的門生為伍。言外之意:我是社會強勢人群,上層人士,我只能是利益獲得者——因為這個社會是屬於我們這些人的。我 們是誰?學者、教授,房地產界呼風喚雨的強人,協助政府制定房地產行業政策,一高興就會讓某些人發財,一跺腳也會讓某些人破產。
其實,董導師大可不必如此。您的學生早已無「義」可守,也絕不會與「貧窮」沾邊,在笑貧不笑娼的時代,他們非常主流,一定在此社會——您不希望變化的美好社會中,如魚得水。
前幾日,我有幸面試了多位出自北大、清華、北師大等校的研究生,面試完,我不由自主地崩潰了。無知識,無立場,無求真之誠意,只剩下一件教育部發給 的紅彤彤的文憑。無知識譜系,無正當價值觀。在回答政治問題時,他們應對有方,操著一套熟練的正確話語,眼神炯炯,話語滔滔,肢體語言豐富,堪比外交部女 發言人。順便提一句,除一個是「預備黨員」外,其餘皆已「入黨」,符合躋身要害部門飛黃騰達之必要條件。
恰逢清華百年慶典,女生蔣方舟用針刺破了母校榮耀的氣泡。這個純真的孩子發現:學校已經蛻變為一個權力接班所,同學們大多世故油滑,缺少應有的正義是非之心,僅僅剩下急吼吼的政治「進取心」:他們知道自己將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貌似謙卑恭順,骨子裡卻是無上的傲慢。
能從權力的金盆裡撈取到什麼,那是人生無上的夢想。不用說,搖籃裡搖出了多少高官要人,一個靠剽竊抄襲論文的湖北官場新星周森鋒,足以讓他的師弟師妹們看到美妙的前途。進了那道神秘的窄門,他們便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政治本錢。
董藩教授說的確實是實話。他的問題在於把權力如此直接地轉化為財富,他所說的四千萬,是在當下的份量:頤和園東門外濃蔭遮掩的神秘別墅群,一棟中等 規格的房子就要這個價。成功入駐的皆為這個時代的暴富者。所以,董藩是一個抱負高遠的導師,我們不懷疑他是這個社會的成功者,多年為房地產商的鼓與呼,應 該為他贏得了可觀的財富。他對學生的要求,彷彿有點嚴酷:他要他們在十多年後擠入上層社會。而且,他覺得必須這樣,才對得起手裡的文憑。
貧窮那是另一些人的命運,甚至死亡也不會光顧你們,他們只落在弱勢人群——那些卑賤的為生存而掙扎喘息的生命。他們一定在你們的視線之外,在你們的 嗅覺聽覺之外。但我相信,他們比你們干淨。不論他們靠出賣肉體的哪一部分掙錢,也比諂媚勾兌的掠奪更值得我尊敬——我其實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永遠不能享受 對你們而言探囊取物般的機遇,永遠在被剝奪中頑強地活下來,但我們相信,自己的後代會比我們更乾淨,也會脫離貧窮這個本屬於別的什麼的恥辱標記。
北師大有董藩這樣的導師,令人豔羨。這個自以為是的成功者,露出了紅內褲的底色:誰掠奪得多,誰就是勝利者。一個被量化為四千萬的人生,只能是可恥 無聊的人生。自從傳統的「教書育人」蛻變為教發財晉級術之後,「師」已經不復存在,斯文已經掃地,所謂「導師」不過就是收錢發證的「地頭蛇」了。
北師大校寶啟功先生曾為「師」下過一個定義:「學高為師」。「學高」非知識之謂也,還有道德人品高尚之意,當導師的須行正義,當是其中應有之義。
台灣作家蔣勳先生的小說集《因為孤獨的緣故》,近日在大陸無刪節出版,裡面寫了詭異荒謬的人性,讀之令人「坐立不安」。嘵嘵鼓舌做名士狀的導師們,請勿學書中那隻奇怪的鸚鵡:它在夏天裡夾緊雙翅,活活把自己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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