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31日 星期一

中國式恐懼

by 老樂

來到西方價值觀所主導的澳大利亞十餘年,最大的感慨是人所享受的自由以及所受到的尊重。行事說話在不違反道德與法律的情形下可以無所顧忌;普通民眾不可以 冒犯普通民眾,卻可以冒犯政治家;誰當總統民眾說了算;全國沒有戶口、檔案(罪犯除外)、身份證(駕照代身份證),民眾可隨意遷徙;任何不中意的事情你都 可以說「不!」而不必害怕得罪人;警察上門詢事,未經主人許可不得進門;凡遇冤假錯案,國家賠償動輒上百萬。這個國家給人的整體感覺是:不是人民怕政府, 而是政府怕人民。今年春節,當地議員給我和我太太及家人發來賀卡,祝我們生活幸福(本人僅是一介草民,不是在場合裡走動亮相之人);每次中國新年的遊園活 動,澳洲警察現場執勤只是象徵性地把空槍套掛在皮帶上,不插槍,避免給遊園民眾造成恐懼感,「以人為本」就是這樣地踐之以行......不悉國外政情、社 情、民情的人常常說國外的民主自由是抽象的、是虛偽的。這是信口開河、拷貝黨語。不知者出此言是無知,知者出此言是抹黑。也有些中國來的人物,生活在不壓 抑的社會環境中,卻懷戀著壓抑的專制社會,立場堅定地歌頌中國的專制黨,他們一邊歌頌著,一邊卻又賴在此間不回國,實在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將二者之高下判 得個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上述贅言未切題,目的只想鋪個背景,對比下面要講的主題:
一九八三年,我工作的機關組織了一次專家考察,題目是葛洲壩及沿途重要支流,我的任務是辦理一行人的食宿交通,因為工作得當,考察者甚滿意。一次,領隊的 李局長在大寧河大昌鎮吃飯時問我:「小樂,我真是不明白,你這麼好個小夥子,怎麼就不入黨?」我笑著說:「台灣搞不搞國民黨函授,如果搞,我去入國民 黨。」李局長聽罷,眼鏡差點跌到地下,立馬抬頭環顧幾桌專家(八十年代初說話還得小心,特別是機關環境),然後拿食指戳著我罵道:「小樂啊小樂,你這個死 膽膽,你狗日的不怕犯錯誤?你狗日的還去入那個啥?什麼什麼國民黨!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膽!」其實,不是我膽子大,而是李局長膽子小,他是副縣級幹部,隨時 隨地都要考慮政治影響,他罵我是不得已的事,不是真罵,是應付專家,這個我看得出,所以不往心上去。(一點續接:我剛工作時,李局長也剛從基層調上來,臨 時住辦公樓的盡頭兩房。某日,我在辦公室加夜班,聽到他與正讀大學的兒子對話,父:「李志啊,你要有上進心,要入黨喲。」兒:「我不入黨!」父:「你為啥 不入黨?」兒:「我對政治不感興趣。」父慍怒的聲音:「 對政治不感興趣!對政治不感興趣!我跟你講,你讀了幾本書不要以為自己就有本事了,你不找政治,政治要來找你!記住我今天跟你說的話!」一九八九年「六 四」之後,李志因一次非政治事件下了政治大獄。當地一位頗有名望的老書法家對我講:「李局長有一次在我面前說起兒子時老淚縱橫,說『老子革命幾十年,最後 兒子反倒進了共產黨的監獄。』」書法家言畢不勝唏噓)。
「六四」時,家中無電視,都是跑到朋友家去看報導。某日在極好的朋友家看,看到李鵬穿起灰色中山裝在電視前宣佈戒嚴令時殺氣騰騰的模樣,朋友不經意地評價 了一句,他身邊那從不發火,極有修養的老父突地勃然大怒:「你給老子閉嘴,你咯老子敢說這種話,你有幾個腦袋,嗯?你有幾個腦袋來砍?嗯?你個龜兒子閉起 你的臭嘴巴!」此事對我震動極大,因為他兒說的話並不過分(原話已記不詳),而我與他父親是釣友,兩家關係極好。可見,中國政治運動「過來人」的心裡都有 一道恐怖底線不可踰越。
「六四」翌日,單位開會,每人對「六四」表態。我最看不慣共產黨大事小事都來個「人人表態」,現在的天安門廣場,人也殺了,場也清了,你共產黨本來就不在 理,憑著拳頭硬,贏了,你厲害,你自己就沉默著算了吧,可還不肯罷休,還要來個高調「人人表態」。在會上,我忍無可忍與黨支部書記直接論戰,我從「四五運 動」扯到「六四暴亂」,不斷地提問,一步一步設起圈套讓她鑽,最後她自己的結論落在了:共產黨總是站在人民的對立面。她回過神來後連連說:「上當了!上當 了!」當日午後,單位的盧姐十分緊張地跑去我家對我太太講了事情經過,要我太太管住我,還說:「現在是啥子時候喲,還敢說這種話。」倒是我太太並不緊張, 她知道我不是大膽狂徒,只是情緒發洩而已。(需要說明的是,該黨支部書記不是惡人,是我朋友。我出國前請為數不多的朋友吃飯時她與夫亦到席)。

一九九二年,我去外地考察,順道去看望一位單身出獄文友。到達時已逾晚十點,我敲了他房門,他開門的情形讓我大驚:他見了我後打了招呼,然後四下探望,把 我讓進屋了,依然站在門後,似在聽外邊動靜。回凳落坐後依然侷促不安,面無血色,老覺得我的身後跟了人,老覺得門外有人偷聽,整個精神全垮了,說話也有氣 無力。望著他那倉白如紙的憔悴臉頰以及眼光裡的恐懼,再想想他此前寫的幽默作品,我的心禁不住打寒顫。許久之後又從朋友處得知,他大部分的工資都用在抓草 藥調理身體上了。
一九九三年夏,我因私去深圳,找了公安的老朋友辦特通證。這位朋友毫不遲疑地告訴我:「你辦特通證可能不行。」我說:「為啥?」他說:「(某科)有你的檔 案。」我心裡一緊,但依然不動聲色,我說:「我一不反黨,二不反社會主義,憑啥某科有我的檔案?」他說:「你平時說的啥話,自己明白嘛。但你還不算內控人 員。」我明白了。旋即轉身找另一位社會上「跳號」的朋友幫我辦了特通證。我不抱怨這位公安朋友,他要在那個圈子混飯吃,這種麻煩自然會儘量避免,不然以後 公安內部整風如何交待?
「六四」許多年之後,我去一在企業界工作的朋友家吃飯,女主人(一位賢惠的,溫文的,從不過問政治的單純少婦)拿出一本鄧小平《在接見首都戒嚴部隊軍以上 幹部時的講話》單行本,說:「看嘛,看嘛,這是我專門為童童保留的,我等他長大了給他看,看看參加政治的下場,堅決不要他搞政治,寧願討飯都不要搞政治。 啥不搞秋後算賬喲,假得很!不狠起算!我們是窮人,給他留不下財產,就給他留這個財產,一輩子都安全。」說完,將單行本像鈔票一樣地在攤開的巴掌上啪啪拍 噠兩下,走進內室。
當然,還有比上述種種恐懼更厲害的,那叫中國式恐怖,是絕然不同的版本。已由或將由其經歷者書寫之。來到自由民主國家,回頭梳理過去的日子,看看蘇聯的大 清洗和克格勃的鐵腕統治,再看看中國還在頑固地走從前蘇聯的老路,且越走越有一套新經驗,越走越有一套新說詞,越走越有過之而無不及,心裡就為國家惋惜, 為良心知識分子及弱勢群體捏把汗。什麼時候才能世界大同呢?

(2008,2,23日,老樂搗於澳洲。文章所涉人名均作了偽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