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一週
by gaidhlig 2007/12/15
今天去買菜,年輕的老闆娘氣色已經變好,還是去看了醫生,說是流行性感冒。她滿臉笑容的感謝我的關心,又問起我的年齡和婚姻狀況。知道我年近四十、未婚、 獨居,突然冒出一個問題:「那妳怎麼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這問題很難回答,我說:「相信你自己心裡的那把尺就好了。」她又問:「妳一定很堅強,那妳 一個人會不會哭?」我笑笑說:「當然會,尤其是這星期,我每到十點鐘就哭的不能自已。」
她不知道我說的是民視的「天光」節目,在三芝,我不和人談政治。然而,我卻想起妳,想起那日我們坐在咖啡廳裡,妳告訴我,妳不是深藍也不是深綠,但是不瞭解為什麼政府非得這麼殘暴的對待古蹟。
很抱歉那日我無法繼續這個話題。對於政治的討論,我已將其限制在部落格的空間裡;在日常生活裡,為了省麻煩,則偽裝成一個政治低調的人。然而,那日與妳道別之後,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妳說的話,以及妳勸我的:「不要淪為政黨利用的工具。」
我很想說:「如果能對台灣的民主有貢獻,讓我的下一代享受到真正的民主,誰要利用我,我都很樂意。特別是,已經有無數的人為此流下鮮血,甚至犧牲生命。」
我所指的,不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而是在二二八和白色恐怖下犧牲的「英靈」,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一個名詞的意義,直到今天:「英勇的靈魂」。
以前叫做中正紀念堂,現在叫做台灣民主紀念館的這個地方,根本沒有資格做為古蹟。這一點,在野黨很清楚,執政黨也很清楚。不要說它的歷史比我們台北的家還要短,更不要說裡面供奉的是一個殺人魔王。
是的,殺人魔王,相當於希特勒,伊拉克的海珊,我可以很肯定的這樣說,並且有中外歷史學者的背書。
既然如此,為什麼政府還要費盡心力的將它訂為古蹟,再「殘暴的破壞它」?
為了死於他手下的那一群受難者,以及他們的家屬。為了保護這個「殺人魔王的神殿」的崇高地位,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將一個沒有古蹟資格的建築物訂為市定古蹟。執政黨政府只好尋找法源,以層級更高的中央機構文建會將此處訂為國定古蹟,取得管轄權,以達到更名的目的。
對某些人而言,這也許是「殘暴的手段」,我想,所謂的殘暴,約莫只在擁護威權者的心裡。對於那些當初自己的親人被蔣介石從有期徒刑改批「槍決可也」的受難者家屬而言,這只不過是遲了數(十)年的正義。
今年是解嚴20週年紀念,我則在解嚴之後一年拿到投票權,彷彿再天經地義不過,又彷彿是偉大政府的德政。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我手上的那一張票,是許多人的鮮血與青春所換來的,而那些人,不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而是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受難者。
我第一次查詢二二八的資料時,驚訝的發現第一位被開槍射死的民眾和我的父親同名同姓,心中的震撼無法形容。今年是二二八的六十週年,當年,我的父親十八歲,如果當時他在錯的地方,說錯了話,有了錯的背景,今天,我就可能是受難者家屬的一員。而我的一生,也會截然不同。
對我們這一代,和妳這一代,自由彷彿是天上掉下來的東西,可是,並不是這樣。今天,我們同為文字工作者,語言是我們靈感的來源,謀生的工具。我們有完全的 言論自由,只怕沒有足夠的才能發揮;我們有無限的創作空間,只怕沒有足夠的資源。對於我們這一代,言論自由彷彿陽光、空氣一樣理所當然,沒有言論自由的日 子,恐怕不能想像。
可是,妳知道嗎,的確有過那麼一段日子,而且,離我們並不太遙遠,只有短短的二十年。
有一個人,叫鄭南榕,他在1984年辦了一本「自由週刊雜誌」,為的是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1989年,雖然已經解嚴一年,國民黨政府仍以「涉嫌叛 亂」傳喚他。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關了71天。最後,在國民黨政府準備攻堅抓他的時候,他點燃預存的汽油,自焚而死。那一間辦公室,至今仍然保留著當時 的原貌。
那一年,他四十三歲,只比現在的我大四歲。
鄭南榕雖然死於解嚴之後,美其名解嚴,卻仍受到不斷的騷擾,包括被控以妨礙公務,妨害自由。解嚴之前,台灣沒有言論自由,只有報禁、黨禁、禁歌、禁書、思想管理,所有的出版品、音樂創作、電視廣播節目,都要受到政府的箝制。
如果妳看過他的妻子葉菊蘭蓋棺的那一幕,也許,妳不再會覺得拿掉「大中至正」四個字,將一個血腥劊子手的紀念館更名,是殘暴的事。如果妳的父親是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者之一,也許,妳會有不同的看法。
23年前,一位筆名江南的華人作家,因為著手撰寫「蔣經國傳」,被國民黨派去的殺手槍殺身亡。
另外一位當時優秀的青年黃文雄,唸的是新竹中學,政治大學,康乃爾大學的博士班學生。當他們決定刺殺蔣經國的時候,本來決定抽籤誰開槍,但他怕自己的妹婿 鄭自才抽到,因此自願。刺蔣行動失敗,他們在保釋後棄保潛逃,鄭自才本來得到瑞典的政治庇護,最終還是被引渡回美國受審。黃文雄則流亡了26年,到第一次 民選總統時才回到台灣,至今接受訪問時,仍然無法透露當年流亡地點,害怕連累幫助他的友人。
26年,我想起那位年輕的老闆娘,她今年26歲。
要不要提林義雄呢?抓他就罷了,何苦殺害年邁的母親和三個年幼的女兒?
這個名單如果寫下去,還有數萬人。我不騙妳,數萬人。而這裡舉的例子,還都只是過去30年間的事,不是陳年往事,而是歷歷在目,我們所經歷過,卻未曾看見的歷史。
妳曾經問我,對這個總統的觀感如何。我回答: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他只是一個總統,這只是一個職位。然而,離開妳之後,我覺得深深的羞愧,為自己無法大聲說出真話為恥。
這個總統,在美麗島那個腥風血雨的年代,本來是一個賺大錢的海商法律師,有勇氣在那個年代挺身為身陷美麗島事件的黃信介辯護,從此投身政治。他曾經因為蓬 萊島案入獄,是言論自由的受害者,等到他有權力的時候,他沒有用國民黨那一套,同樣以箝制言論自由來控制異己,他說:任內絕不關閉任何一家電視台。在身陷 弊案的時候,他大聲的為自己挺身而出,記得那時我想:我要一個懂得保護我的總統,我要一個不會被威脅就屈服的總統,我要一個懂得保護台灣經濟,捍衛國家主權的總統,我要一個能夠忍辱負重,也能用道理辯護的總統。
因此,當某些媒體沸沸揚揚的討論陳水扁戒嚴的陰謀時,我只覺得好笑。這些人,與其說他們太高估陳水扁,不如說太低估投票給他的六百四十七萬選民。我仍然以 這個總統為傲,因為,即使有可能身陷囹圄,他仍然捍衛著民主的基本價值,絕對不會戒嚴,絕對不會走回頭路。他敢戒嚴,這六百四十七萬選民會率先上總統府暴 動,我也會是其中之一。
那一日,我把唸小學二年級的姪子抱在膝頭上,試圖向他解釋這次考100分已經很厲害了,不必在乎八百年前考96分:偶爾跌倒一下也沒關係啊,這樣以後跌倒才知道怎麼站起來。不知道是小二生理解比喻的能力有限,還是我舉的例子太差,他說:為什麼要跌倒才會學到怎麼站起來?
也許,如同今夜吳念真所口述的:政黨輪替的那一夜,民進黨並沒有贏,只是國民黨輸了。這八年來,不論人民的「感受」如何,我們學到一件事:政黨輪替,不只 是存在於選票的多寡,而是制度和人心對於民主的落實。或者如王丹所言:輪替的只有行政權,但是,整個國家機器的運作,人民的心態,都還沒有政黨輪替。
妳很興奮的告訴我,妳對於正義這件事很有興趣,很想也做些什麼。我想對妳說,正義,不只是讀讀切?格拉瓦,而是落實在生活裡的每一件小事,或是,國家大 事。正如妳在遇到不合理的上司時,選擇不正面衝突;有些人,他們在遇到不公不義時,不論大或小,選擇挺身而出,正面迎擊。有時候,甚至不是為了自身利益; 有時候,甚至不惜以肉身對抗,犧牲自己的生命,或自己的黃金歲月。
拿掉「大中至正」,改名為「台灣民主紀念館」,只是對這些人,最微薄的敬意。
今天,各個政治人物紛紛跳出來指責陳水扁透露自己和家人受到恐嚇,是消費家人的行為,甚至指稱有自導自演的可能性。對照詹啟賢所寫「本土應有大氣度大胸襟」一文,更覺荒謬,典型的做賊喊捉賊。有人甚至舉美國總統為例,指美國總統每年收到上百封恐嚇信,也不見大聲張揚。我不禁要問:美國的在野黨會這樣不厚道的嘲笑受到恐嚇的總統家人是自導自演嗎?我想起只有小學畢業的餐廳老闆對我說的:「不到做父母,不懂父母心」。總統也只不過是一份工作,為了一份工作,一家三代受到威脅,會有不擔心、不內疚、不氣憤的父親嗎?這樣的事件還要被說成是自導自演,小氣度小胸襟的是誰,昭然可見。
這一夜,當我再次因「天光」所述的那一段歷史而哭泣時,腦中縈繞不去的是那鄉下年輕賣菜婦的臉龐,和妳的問題。分辨對錯,其實並沒有那麼難,但需要對真相的理解。如果有人不斷的阻止真相出現,我猜,那大概是因為他們怕被發現自己是錯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