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30日 星期日

紀念蔣渭水(二)

by 老建中 2007/08/27

蔣渭水所處的台灣,是傳統漢族文明與經日本而來近代文明,首次大規模接觸、沖擊的時代。在此背景下,當時台灣精英,如何嘗試去理解、吸收所面對西方先進的文化;如何解讀外界迅速變化的世界與訊息;如何培養符合當代的世界觀、政治判斷、洞察力,以及更基本的人文素養。這些都是值得深刻探究的領域—畢竟,先進分子之間的互動、討論,以至批評的內容、深度、頻率,以及參與者的人數、範圍,是衡量社會人文的重要指標之一。

基本上,這是後進地區、殖民地向西方學習,引進新思潮,從而改變社會必經的過程。明治維新的日本,相當成功地蛻變,而清王朝則明顯地失敗。如此巨大差異,不但是研究東方近代史有意義的課題,對人民更有實質與長久的影響。

台灣的近代化,是日本殖民計劃、執行的結果,目的當然是為其本身利益。然而,殖民政策的兩面性,使得台灣人民也接觸到近代化的一些面向。後者,主要還要靠人民自動自發的努力。如此,固然能顯示人民主觀的活力,卻缺乏政府強制力與資源,而遺憾地,也往往表現領導人物的偏好與侷限。

蔣渭水的心路歷程,可以提供當時台灣精英在近代化中過程的一些線索。

醫校期間,他接觸的西方文明似乎有限(至少出土文獻無法提供更多資訊)。執業之後,他的「政治熱」,使他成為公眾人物,後人得以藉此了解這位先覺者心靈探索的行蹤。

根據他自述:「入監獄實在像入學,比普通的學校,讀書的成績,還更良好。」因此,讓我們從他1924年(大正13年)治警事件入監64天的日記,來瀏覽他所接觸的資訊。除去醫學書籍之外,根據<台灣民報>記錄,他自行攜帶與家人、外人寄來與供給的人文領域書籍,大致如下。

「拘留中第一苦的是恐怕沒有書可讀…攜帶…<明治維新志士活躍史>、<社會學原論>三冊。

「寄來<西鄉南洲傳>三冊、<奈(拿)破侖>二冊、<交通要論>和<社會政策>各一。
「(連雅堂寄來)<基督抹殺論>(幸德秋水著)。

「由獄吏借佛教雜誌,<融合誌>,係曹洞宗的機關誌。

「渭川寄來<綱鑑易知錄>全部十四冊…

「寄來<明治文化之研究>。

「接<政治泛論>二,<政治學大意>二,<社會問題概論>一,文化主義與社會問題>一。

「威爾遜著,高田番苗譯<政治泛論>,很有興味。

「寄到<古文新義>,小說<麗子夫人>。

由此看來,蔣渭水在牢獄中,相當勤於讀書,而且速度也快。根據日記記錄:十天讀完2500頁<西鄉南洲傳>,(即西鄉隆盛)三冊;一個星期讀完<政治泛論>二冊,等等。

此間,他所接觸代表西方思潮的著作,似乎都是入門書籍。牢獄中,當然無法與同人互相討論,學習。從已知文獻,也無從判斷他出獄後,如何加深這方面的認知。

在牢中,他除去讀書之外,曾經多次做詩賦詞。例如,作<頓狂詩>;仿古文,<歸去來辭>,名曰<快入來辭>;作 <獄中夢>(日文);仿曹夢德<短歌行>;仿<赤壁賦>,作<牢獄賦>;仿<春夜宴桃李園序 >,作<春日集監獄序>;仿<陋室銘>,作<牢舍銘>。二月三日的日記,記錄暗誦屈原<楚辭>,也記下能夠暗誦的古文詩詞、文章。如此,都顯示他能夠從傳統漢文學中自我取樂,也表明傳統漢學對他深刻的影響。

暗誦當然表明他具備特定能力,尤其是記憶的功夫。但是,這個傳統文人必備的基本功夫,固然可以自娛娛人,對於現代人文思潮,政治判斷恐怕毫無幫助。

然而,傳統漢學的影響,不只如此。以下兩則日記,可以說明一些。

「終日看讀(?)<綱鑑易知錄>,感嘆中華歷代的興亡,全是無道昏君所致。…唐太宗李世民,實可稱明主,在位二十餘年,行善政很多,時以分配田土給農家一事,可以算是社會主義政策,唐朝可算是社會主義國了。(二月十一日)

「讀宋史到秦檜害岳飛,傷忠誤國,實是古今大奸臣,等我到西湖岳飛墓,必定對這奸臣,溺下小便,才甘心哩。」(二月十七日)

目前多數台灣人,不了解社會主義,甚至對其懷疑、恐懼。如此特殊的現況,主要「歸功」於國民黨切割1920、30年代台灣左派運動的歷史,與多年強制而廣泛的恐共教育。相對而言,蔣渭水所處的是社會主義成為世界風潮的年代,而日本政府也相對民主開放的時代。然而,根據這則日記,他對社會主義的了解顯然相當有限。對此議題,此後當專文探討。

此外,他也深受傳統道德與政治觀點的影響。昏君、明主、忠奸等黑白分明、二元對立的看法,雖然是不少人判斷政治事務、人事的標準,卻不符合人間的複雜狀況。

蔣渭水誠然是個勇於犧牲自我的人物。他受人尊敬,當然有其道理。然而,也必須坦誠指出:在現代人文、政治領域,他並未留下與名聲相應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