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日 星期三

未來中國社會走向預測

by 蘆笛 2007/07/08

未來中國社會走向預測
一、社會穩定性解析

所謂社會穩定性,乃是統治集團和人民之間關係的健康狀況的量度(measurement)。如果兩者之間關係緊張,社會就不穩定,如果兩者關係和諧,社會就達到穩定。

具體來看,統治集團和人民之間的關係相當複雜,兩者之間既有利害衝突,又互相需要、互相依賴。無論哪種政體的統治者都要掠奪人民,區別只在於專制政權把錢搶去後,躲在暗房裡操作,不許人民追問錢搶去後都幹了些什麼,然後再實行「國家拿大頭,個人拿小頭」,而民主政權則被大眾盯死了,連零頭都不敢拿,只敢「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並老老實實向人民報賬而已。

這當然不是說凡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就是合理的。例如美國政府搶了人民的錢,發兵去打伊拉克,軍費一天起碼上百萬(「血稅」不計),那也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白痴布什總統並沒把那錢揣自己腰包裡去,據說是花在捍衛美國的國家利益上了。但這種無私行為您說對美國人民到底是有利還是有害?

又如毛政權無情壓榨子民,使得工農大眾的平均生活水平遠遠低於「解放」前,但那搶去的票子絕大部分並沒讓黨國領導鯨吞了,而是拿去塞狗洞:不是去「全民煉鋼」,就是去建造竣工第二年就因泥沙嚴重淤塞而不得不炸壩排沙的三門峽水庫;不是去修建根本沒有能源供應,因而竣工後無法投產的武鋼,就是去援助第三世界人民的反帝反修鬥爭,和老大哥比賽誰才能更慷慨地收買窮兄弟,把阿爾巴尼亞、越南、朝鮮、老撾、柬埔寨、古巴乃至非洲黑兄弟當成高堂雙親,頂在頭上奉養,以便日後人家在咱們孝心稍有不足時便翻臉,把孝子們恨進骨髓裡去。這就是遺老遺少如今懷念的毛時代的清廉。

反過來,如今我黨之所以讓遺老遺少們痛恨,正是黨國領導終於發現,有如千辛萬苦地把子民的票子搶來,為的不過是去塞狗洞,不如把那錢的一部分自個揣了,再拿剩下的去幹點真正能使國民富裕起來的正事。論清廉程度,毛共當然決非現代中共可比(毛澤東等少數人的窮奢極欲不計,這裡是整體比較),然而您說這兩種作法哪種對人民更有利?

可見這裡有三個問題:第一,政府主要是搶誰的錢?第二,政府把錢搶去後是否裝了腰包?第三,即使沒裝腰包,那錢是否用來最有效地改善國計民生?如何看這些問題,便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人民對政府是否滿意。

本來,無論東西方,政府的工作就是搶人民。你不許它這麼幹,世上也就沒有政府了。沒有政府來魏武揮鞭,痛打恃強凌「羊」的「狼」,那人類社會立刻就變成赤裸裸的叢林,最後大家玉石俱焚,誰也沒好處。所以,為了全民共同利益,大家別無選擇,不管怎樣肉痛,還是乖乖聽任政府來咱們懷裡搶票子算了。

這就決定了人民和政府之間本來就具有敵對可能,由此引出了社會穩定性問題,亦即如何解決兩者之間潛在或已經爆發的衝突的政治藝術。

西方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如所周知,便是民主制度。政府(含國會)由各階層各集團的代表選出,不但決定哪個階層該搶多少錢,搶來的錢該怎麼用,事前向全民交代預算,而且還成立了各種各樣獨立於政府的監察機構和民間監察組織,不錯眼珠地盯死那些主事的官員。納稅人群策群力,萬眾一心,如同防賊一樣地防著政府,便基本上杜絕了「劫貧濟富」、「搶票子塞狗洞」以及「國家拿大頭,自己拿小頭」等富有中國特色的現象。

不僅如此,西方國家政府知道自己能力極度有限,不是千手千眼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若要出來充當包攬一切的陰天大老爺,那必然是動輒得咎,面面得罪人,所以實行「小政府大社會」,政府只管非管不可的公共事務,其他一律不管:該怎麼辦學搞研究提院士是臭老九的內部事務,該怎麼打仗是軍人的事,該怎麼投機倒把買空賣空是資本家和股民的事,該怎麼判案是法院的事……不管是好是歹,跟本政府毫不相干。

所有這些領域都有獨立的監察制衡機構,自行解決糾紛。誰要是立下戰功未賞,或沒評上院士,或被資本家無理開除,或冤枉坐牢,自有相應的機構去伸冤叫屈。政府即使介入,頂多也是扮演中立的調解角色(例如調解危及全社會的勞資糾紛),但最後解決還是得靠兩造妥協。如果有哪個蒙冤受屈者把仇恨轉移到政府頭上去,跑去信訪辦公室門前餐風宿露,或是到中南海門口去靜坐,或是在天安門廣場自焚,那只會引起全體公民槽牙緊急脫落。

即使設計如此周密科學,仍有可能出現政府與人民敵對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政府的處置是嚴格依法行事,誰要膽敢搞暴亂,立即就以鐵拳痛擊,但如果抗議者嚴格遵守法律程序,則政府胡亂鎮壓就是犯法,因此別無選擇,只能在國會應付反對黨的趁機大舉出擊,出席各種獨立聽證會,乖乖回答質詢。於是民意便構成了政府決計不敢掉以輕心的具體而微的壓力,迫使政府作出相應的政策修改,甚至不惜換馬以求綏靖選民。撒切爾夫人就是這麼揮淚下台的。

這就是西方民主社會獲得了真正的穩定性、實現了長治久安的根本秘訣所在。美國立國兩百多年,只打過一次內戰,英國自1640年爆發革命之後,300多年從未打過內戰。法國因為政治制度設計不夠合理以及國民的憤青特性,相對而言是民主國家中最不穩定的,自1871年所謂「第三共和國」成立並蕩平了巴黎公社之後,雖然政治危機不斷,但畢竟沒有演成內戰。

中國的社會穩定設計思路則完全與此相反,如所周知,傳統社會實行的乃是孔孟之道。它的設計要旨我已經反覆介紹過了,那就是反覆為百姓洗腦,告訴他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人分三六九等,這是天理如此,萬萬不可改變,凡是犯上作亂者都要遭到天誅天譴。大儒曾國藩講得最清楚:

「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

此話深得孔子真傳。的確,孔子學說的核心就是維護上下尊卑神聖不可侵犯,把君臣關係類比於父子關係,把所有的社會關係都看成是家族道德那樣的「人倫」,甚至把人倫也解釋為一種等級關係。儒家著名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就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支配君臣、父子、夫妻關係的原則,在儒家看來是同一的。

這一套非常有效地切除了百姓的「反抗基因」,使得人民把政府看成是全民共同的大家長,對皇帝的「忠」和對父母的「孝」本質相同,只是前者道德層次更高。如同兒子不能反抗父親一樣,臣民當然也只能服從皇上。反過來,它也讓皇帝覺得人民是自己的兒女。一個和諧社會,就是子女無條件服從尊重家長,「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而父親心疼愛護自己的孩子。大到國家,小到家庭都履行同一道德規範。這一套穩定設計也相當高明,使得一個朝代動輒延續幾百年,才被人口超載或外患傾覆。

毛共的社會穩定設計除了傳統思維定式之外,更從蘇聯引入了空前嚴密的控制子民手段,由此建成了空前穩定的毛社會。這種設計的特點,是統治者極度病態地缺乏安全感,下意識中以為自己一定會被人民推翻,「以小民為敵國」(李慎之語),因此把「治理國家」的主要內容理解為「全心全意地監視控制子民,確保他們決無二心」,將主要精力和國家資源花費在這一戰略目標上。在大饑荒過後,國家領袖更是把全部精力都花在這上面了,這就是「抓革命」、「鞏固無產階級專政」、「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實質。

既把小民當敵國,那朝野之間當然就是個實力對比的問題。朝廷當然要最大限度地增強自己的實力,最大限度地剝奪敵人的能量。這些削弱人民實力的重大措施包括:

1、強佔國家一切物質資源,確保它們不會落在反抗者手中。掃蕩一切獨立精神權威和道義權威諸如宗教組織等等,壟斷把持文化教育宣傳新聞傳播,以此壟斷全國精神資源和信息資源。

2、將所有國民都編織入一個無比龐大而嚴密的組織網絡中,就連無業者也有管理單位(街道委員會),將每個社會成員終生焊死在原位,不但沒有遊動可能,而且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持續監控。這一條非常重要。因為歷代痞子造反的先鋒隊都是沒有正當職業的游民,所以朱元璋那暴發游民上台後便首先實行嚴打游民的措施,首創將游民登記在案,不許他們到處流竄的政策。

3、剝奪一切人民財產,實行黨有制,控制了每個人的糧道,使得全民徹底喪失自食其力可能,造成「一飲一啄,莫非黨賜」的局面,使黨成了人民不折不扣的衣食父母,人民則化為黨的奴隸(這裡提醒諸位注意,「奴隸」並不是許多人想像的那樣的囚犯,是可以到處走動的。傳統社會的丫環就是按等級領取「月份」的女奴,其與主子的關係實質與人民和黨的一模一樣,凡事不能自己作主,必須一生交給黨安排)。

以上措施算是「硬件」。它能保證人民永遠處於絕對劣勢,沒有造反可能,但並不能保證人民滿意,使得君民關係和諧。為此毛共給「鞏固無產階級專政」裝了一系列「軟件」。從心理學角度來看,它絕對是個偉大發明。

須知幸福不過是一種因與周圍其他人比較(「橫比」)或以現實所得與自己原有期望相比(「縱比」)而產生的滿足感。道家早就看出這一點來了,所以才說「知足常樂」。因此,最簡單的使得人民幸福的辦法,便是造成一個讓他們「知足」的政治生態環境,具體措施如下:

1、將中國封閉起來,使得人民沒有和外界比較的可能,因此不會產生「橫比」造成的不滿;反覆宣傳西方地獄場景,使得人民慶幸自己沒有活在別的制度下。

2、根據國人「公平不是機會均等,而是收入平均」的傳統理解,在政治上實行等級制度的同時,在經濟上實行平均主義,並嚴厲懲治貪污,進一步使得人民不會因「橫比」產生不滿情緒。只要大家一樣窮,便窮死而無怨。

3、設置「階級敵人」作「幸福對照組」,進行「正面橫比」,讓他們的低賤襯托出人民地位的崇高;以唆使、獎勵、逼迫人民無止境地迫害階級敵人作為「幸福致幻劑」,在這群體吸毒過程中讓人民獲得一種「當家作主」、「揚眉吐氣」、高人一等的強烈幻覺。

4、剝奪人民一切發財致富的可能,並將人類發財致富的天然慾望當成最可恥的罪行加以反覆的嚴厲譴責。既然沒有任何人能發財,無希望當然也就無所謂失望,從根本上杜絕因結果未達預期值而失望的可能。

5、開展持久的「階級教育運動」,在全國各地開辦「階級教育展覽館」,以極端個例甚至虛構事例(例如最有名的四川大邑縣劉文彩莊園)進行「正面縱比」,將「舊」社會描繪為人間地獄,使用西方發明的廣告手段反覆強制輸入強烈信號,直到全國人民,就連知道真相的過來人也罷,都被徹底洗腦,為他們有幸泡在今日「蜜水」裡而無限幸福。

6、傚法傳統君王通過任命官員而使得官員變成「沐天恩」的債務人,通過控制人民糧道,變成人民的衣食父母,使得人民永遠處在欠下了黨和毛主席的恩情的被動位置上;指令無恥文人創作大量馬屁作品諸如「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反覆強化人民的條件反射,使得毛在人民心目中成了超過父母的第一恩公,連吃飯喝水都忘不了感謝毛主席。我們貧民窟一位老太太在毛逝世時哭昏幾次,以為她的退休工資是毛從自家腰包裡掏出來的。他老人家一死,糧道當然就此斷了,只有跟著他老人家去了。

7、將高幹奢侈腐化的生活嚴密封鎖在「軍事禁區」中,讓普通人絕對看不見,聽不到。絕對不許百姓知道政府其實是靠搶劫人民而存在的,更不許他們得知被搶走的錢用到哪兒去了,只在媒體上強力宣傳偉大建設成就,因為一般沒有明顯貪污現象,愚民自然也就不會想到他們的錢其實被政府塞了狗洞,只覺得能接觸到的中下層幹部都極度清廉,當然不會產生「政府為何要把我的錢搶走,又用到哪兒去了」的疑問。

8、將人民中能量最大的知識分子視為重點監控對象,不斷發動運動痛打之,徹底摧毀他們的自尊自信,養成對黨的終生敬畏心理,並向他們反覆灌輸「原罪」觀念,使得他們終生處在誠惶誠恐、自覺自願的「思想改造」中。

這一套非常高明,既有進口的斯大林主義,又有傳統社會那一套。從美學的角度上來看,的確是天才才想得出來的傑作。這就是為何毛時代的人民的確非常幸福,而且赤誠效忠的緣故,說穿了一錢不值。

穎悟的讀者至此不難看出89「風波」是怎麼起的了,那並不是人民對絲毫不懂的「民主」的激情突然高漲,而是以上8條軟件於旦夕間統統不復存在了。於是幸福感便驟然破滅,剎那間所有的人都極度不滿,真的和朝廷成了敵國。但失去的只是欺騙軟件,控制鎮壓硬件依然故我,因此雙方實力對比不變。此時也只有白痴才會指望「現在只有人民起來和那個法西斯政府較量了」(柴玲語):兩軍對壘,窮棒子們手無寸鐵,對方武裝到牙齒,結局還用說麼?

二、改革開放對社會穩定性的影響

由上可知,毛共建立的「新社會」,本質上是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奴隸社會。這決非憤激誇張之詞而是逼真貼切的準確描述。它的特點是,若略去非人的「階級敵人」不計,則社會由奴隸主(黨)和奴隸(人民)兩大等級組成。和古代西方奴隸一模一樣,人民喪失了一切政治權利、經濟權利特別是全部生產資料,連遷徙擇業自由都被剝奪了,以致不能自食其力,得靠黨來操心喂養之。新時代的奴隸主等級則完全是蘇聯的邪惡發明,漫說在中國,就連在世界歷史上也見所未見。

凡是大陸人都該知道,中國社會的唯一統治等級就是黨。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真TND文盲!典型的分類交叉,難道「學」不是「民」的一部分?)它伸入社會每一角落,成了全社會唯一具有主動性以及政治能量和經濟能量、能驅動社會同步運轉的大腦、脊髓和神經,而人民(包括本是最有能量的知識分子在內)則統統成了瘦肉、五花肉甚至肥肉,唯一的功能就是被動地聽從黨神經的驅策,如臂使手一般圓滿實現中南海意圖。

這種奇特景象不但在中國歷史上從未見過,而且也不存在於西方文明世界。西方是「大社會,小政府」,從無一個嚴密的政治軍隊作為脊樑貫穿全社會。政府的權力不但極端有限,而且各級政府是分別選出的。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並無黨派隸屬關係,可由不同政黨組成。不僅如此,民選政府其實只是蛋糕頂上薄薄的一層奶油,人數很少,政權的主幹還是公務員集團。後者並非民選,是只知忠實執行民選政府制定的法案的中立職能機構,決不會聽某黨某派指揮。這種社會結構和「大政府,無社會」的中國完全是兩回事。

因此,中國社會的特殊權力結構,使得黨成了構成社會穩定性的最關鍵的甚至是唯一的因素。假定美國政府和中共政府同時被核彈消滅了,引發的社會後果絕對不一樣。美國是由多個「自治板塊」拼裝起來的,即使沒有聯邦政府,全社會照樣能運轉。而中國政府乃是全系統中唯一能發出主動指令的中樞,一旦把這中樞去了,全社會瞬間內就要陷入無法想像的混亂。

因為把全社會資源和主動性全部集中在領袖一人手裡,這種極權社會能無限制地強制動員人力物力,由此發出的群體合力是驚人的。蘇聯之所以能在短短20多年內就迅速地從歐洲最落後原始的農業國變成世界工業大國特別是軍事強國,靠的就是這種軍隊式社會設計。

不幸的是,毛澤東和斯大林不同,搞的不是蘇式專家治國而是太平天國式白痴痞子治國,於是掌控在他手裡的空前的人力物力資源便成了「大躍進」一類民族切腹的好快刀,折騰30年非但沒有造出蘇式奇蹟來,反倒使得中國進入了窮國前緣。

如上所述,這種新型奴隸社會的穩定性是空前的。如果只從私利計,鄧小平毫無必要搞改革開放,只需當守成天子就是了。那今日中國肯定也是北韓那種穩定天堂。雖然黨內權鬥無比凶險,但絕大多數人民一定非常幸福,哪會有89年的百萬人民上街示威?

但老鄧既然從九死一生的權力鬥爭中好不容易勝出,當然就想幹一番事業,好青史留名。他在江西「將軍樓」庭院裡兜圈時,總算看出了現代奴隸社會雖然空前穩定,也能如古埃及一樣,靠強制動員人力資源,完成與原始條件極不相稱的浩大工程,但它和西方古典奴隸社會一樣毫無生機。奴隸們給徹底剝奪了主動創業精神,當然只會出工不出力,甚至不出工不出力,再怎麼狗屁倒灶,奴隸主還不是照樣得喂養?

這就是老鄧為何一意孤行,逆黨心民心而動,執意「嗯賜」,把搶去的部分經濟自由歸還給人民,這結果便是不但自行去除了製造虛幻幸福感的8大軟件,還削弱了操控人民的3大硬件:

1、黨雖然繼續壟斷全國精神資源 、信息資源和大部分物質資源,但不得不放棄部份物質資源。

2、私有企業、三資企業、鄉鎮企業的出現,以及人民在城鄉之間和城市之間有限的流動,使得相當比例的國民逸出了組織網絡,削弱了黨監控全民的能力。

3、私有化使得黨失去了對全民糧道的嚴密控制,奴隸社會開始解體。

這當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統治者和人民的實力對比,但人民的絕對劣勢仍然保持不變。這道理連白痴都能明白,就民運革命家不懂:所謂「暴力」的涵義與時俱進,現代暴力手段再不是原始人的拳頭、弓箭、大刀長矛、甚至步槍手榴彈了。連薩達姆擁有的暴力對老美來說都根本不是暴力,而況赤手空拳的中國人民乎?他們和政府的關係乃是魚肉和刀俎的關係,談何「和法西斯政府較量」?

這倒不是說只有中國人民才是「褲子檔裡阮」,全世界人民的硬度我看都差不多。

1942年5月29日,納粹蓋世太保頭子海德里希被捷克流亡政府派出的殺手刺殺,6天后傷重不治身死。捷克人民聞訊後先是暗自稱快,可沒多久便開始憂心忡忡,最後竟然痛恨起殺手來。那原因非常簡單:納粹和我黨一樣,深知「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事件發生後便開始大批槍斃人質,一直槍斃到抓到兇手為止。光是海死那天就槍斃了150多人,先後一共殺死了1500多名捷克人和猶太人。

這瘋狂報復嚇壞了據說是決不會向暴力屈服的英雄人民。被槍斃的人質以抽籤隨機選出,於是每個人都擔心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全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當海德里希下葬時,20多萬布拉格人民全體出動,舉行了該市歷史上見所未見的全民追悼大會,沉痛哀悼偉大的國家社會主義革命家海德里希同志不幸逝世,憤怒譴責膽敢謀害國家領袖的恐怖分子。

這集會完全是自發的,當局並未組織。英雄的人民之所以幹出這種令後世子孫甚至盟國蒙羞的醜事來,動機很簡單:向當局表忠心撇清自己,希望當局就此開恩不要殺了自己,同時真誠地表示對累及無辜的兇手的強烈義憤,更由衷盼望他們早日落入法網,就此摘下無端掛到了全城人民頭上的那柄達摩祖師神劍。

須知納粹是異族侵略者,日爾曼民族和捷克斯洛伐克民族積怨長達幾百年。慕尼黑協定簽訂前,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同仇敵愾,誓死抵抗德國入侵。納粹佔領了該國後,全民都將入侵者視為仇敵,這與人民對本國政府的態度有本質差別。饒是如此,兩者實力對比之懸殊,仍然不能不讓英雄的捷克人民乖乖俯首對屠刀。

這還不僅是捷克一國。所有被納粹佔領的國家除蘇聯和南斯拉夫外,都始終沒有像樣的地下抵抗運動。直到盟軍在諾曼底登陸長驅直入,納粹內外交困、大局崩壞時,抵抗運動才開始活躍起來。那也絲毫不難理解──望風使舵打死老虎從來是人民最拿手的專業。

這在法國最明顯。因為英國先把法國扔在災難裡,自己從敦刻爾克逃回本國去,後又在法國在北非的海軍基地搞「珍珠港事變」,擊沉了中立的法國艦隊,法國人民恨透了英國,反和德國佔領軍建立了軍民魚水情,把領導抵抗運動的戴高樂將軍當成賣國賊譴責。在某將軍拒絕在北非向戴高樂投降而回國時,巴黎人民傾城出動,歡迎這位偉大的愛國英雄。正因為此,在諾曼底登陸後,英軍一直怕遭到法國人民抵抗,連進入巴黎都只有請和維希政府一直保持良好外交關係的美國人打先鋒。不料進城才發現水性楊花的人民只知忙著抱勝利者的粗腿,無論是美軍還是英軍都成瞭解放者,一律以姑娘的免費熱吻(法國式濕吻?)不限量侍候。

因此,哪怕人民和朝廷真成了敵國,前節所述硬件軟件統統喪失,統治者陷於全民包圍中,只要朝廷「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那就一定會「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更何況三大硬件只是部分被沖蝕,並未全部崩解,喪失的只是那8大軟件而已。但89「風波」嚇破了我黨的膽,近20年來它一直在殫精竭慮地彌補破牆,在防民如防寇的同時也逐步建立了一系列替代軟件。大概可以總結於下:

1、以「民族主義」取代馬列毛主義國教,靠煽動仇外思潮轉移人民對內政的注意,喚起他們對本國政府的認同。

2、以高工資收買人民中最有能量的知識分子,把他們變成與政權休戚相關的既得利益集團;借鑑傳統社會以科舉制度牢籠士大夫的作法,將政權向知識分子有限開放,把他們變成統治等級的「士官生等級」。

3、堅持「發展才是硬道理」,將經濟自由部分歸還給人民,刺激起人民的主動創業精神來,為僵死的奴隸社會注入生機,促成經濟起飛,以此給人民普遍帶來空前的發財機會,不但改善他們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而且將他們的注意力從空泛的政治轉移到具體的經濟事務上去。

4、形成一套社會賴以「和諧」運轉的新時代的「潛規則」,其主旨是,儘量避免「取之於民,塞之狗洞」的毛作法,代之以「集體拿大頭,自己拿小頭」的明智作法。這「潛規則」說白了就是:不可不貪,不可太貪,要貪大家貪,我拿大頭,他人拿小頭,綜合起來便是「集體拿大頭,自己拿小頭」,使貪污從個人行為在歷史上第一次昇華為全民行為,大家都分了一杯羹,只是多少而已,於是領導滿意,群眾開心,大家都幸福。

這就是貪官反而獲得人民歡心的原因:他儘管給自己摟了許多錢,但還是給人民紮紮實實地辦了許多好事,最主要的是思想解放有魄力,敢於並善於找到灰色甚至黑色的發財空間,敢於並善於使用灰色和黑色手段搞活本單位經濟創收,使得全員沾光。雖然自己是最大受益者,但百姓覺得那是應該的。換個謹小慎微的清官去,雖然本人兩袖清風,但也害得眾人跟著他兩袖清風,那又有什麼意思?這就是新時代的「清官淘汰律」(請參考吳思著《潛規則》)。

當然,這第四條軟件恐怕並非中央的原設計,而是社會在強制轉型過程中自行「磨合」出來的。但不管怎樣,它的確是那個爛污社會運轉的潤滑劑兼穩定粘合劑。

5、人民拋棄了「仇富心理」,改而信奉弱肉強食的「狼羊律」。

如上所述,毛將「公平不是機會均等而是收入平均」的傳統誤識,強化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培養出了人民空前絕後的「仇富心理」。89「風波」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這心理大規模發洩的產物。一直到90年代中期,它還是人民嫉恨的主要來源。

但人民總是務實的,因為經濟起飛給全民帶來了空前的發財機會,於是大眾終於發現,與其作無濟於事的憤憤不平家,還不如鑽頭覓縫地去尋找發財機會。「先富起來」的幸運兒們如今不再使得人民胃酸大量分泌,轉而刺激其唾液腺,使得中國人民成了發財慾望最強烈的民族,萬眾一心,紅了眼睛,傚法跟隨領導,扔下一切顧忌,尋找機會去肆無忌憚地宰人。

這其實就是網友觀察到的「人民對腐敗的耐受力空前提高」的實質。如費正清指出,傳統社會使腐敗制度化,讓它變成了傳統社會的生活方式與社會運轉槓桿。為網人普遍推崇的吳思先生所著《潛規則》,其實不過是用具體事例來演繹費正清的發現罷了。但無論是費還是吳似乎都沒有明確指出,這潛規則之所以能存在並成為社會運轉必不可少的槓桿,乃是因為在等級社會中權能生錢而已。如果嚴格實行西方社會的權錢分離,則這一套潛規則頓時消解於無形。

但即使如此,我認為,以上五條穩定軟件除了第一條後患無窮之外,其餘四條都值得肯定。第三條允許人民發財就不必說了,那絕對是應該的。哪怕是剩下那三條也是相對進步。相對於西方常態社會而言,它們當然是骯髒的,但相對於毛式奴隸社會而言,不能不承認還是偉大的社會進步。

就連那污濁不堪的新時代潛規則的出現也如此,「個人拿小頭,集體拿大頭」雖是違法分賊贓,總比「取之於民,塞之狗洞」對人民更有利吧?即使與傳統社會相比它都是一大進步。如《潛規則》一書所舉大量歷史事例表明,傳統社會的潛規則實質是「百姓收買官吏免遭迫害」,而新時代的潛規則則是「群眾容忍官吏貪污以求嘗點殘湯剩飯」。兩者之間有被動與主動的區別。

總而言之,這些軟件除第一條外,其出現反映了中國社會正在從奴隸社會轉變為一個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的社會。說它「半封建」,乃是它類似中世紀歐洲,存在著一個貴族等級;說它半資本主義,是因為社會上出現了新興民族資產階級。正因為是一個「解放腳」,於是便出現了新時代潛規則之類的「病態的社會進步」的弔詭現象。

由上可知,80年代後期乃是社會最不穩定時期,此後黨控制人民的三大硬件雖然進一步削弱了,但由於上述一系列軟件的建立,社會穩定因素較前有極大增加,六四一類全國性政治事件再度發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就是我為何鼓動胡溫採用「嬰兒學步療法」,以抽象肯定具體否定的方式為六四平反。如果社會極不穩定,政府反而不宜作此類讓步,否則很可能引發連鎖反應,但若在天下基本太平時還不施這種有利無弊、無驚無險、防患未然的仁政,則政府真是蠢到不可教也。

三、深重全面的社會危機

因為奴隸社會轉型為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社會,新社會裡便埋下了大量舊社會中遺留下來的疑難雜症,構成了全面深重的社會危機。它的特點是如同火山一樣,表面上平安無事,但等到岩漿和地殼之間的壓強增加到臨界點就會爆發出來。

先看意識形態危機。如前所述,毛式奴隸社會的穩定全靠那8個軟件製造人民的虛幻幸福感。這一套在打開國門之後便立即迎風而化,再也無法起死回生,更別說龐大的官僚資產階級的存在就直接是對它的無情嘲笑。

官方現在使用的「民族主義」代用品根本就無法取代破產毛教,因為它沒有與之相配的一系列欺騙軟件。更何況此舉完全是飲鴆止渴,對此我已經在舊作中反覆論證過了:在民間製造種族主義思潮,為將來南斯拉夫式大屠殺作足鋪墊;把知識分子化為新拳匪,導致「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的錯覺再次出現,為日後黨內野心家特別是軍閥向「賣國政府」發難提供了雄厚的「民意」資源和「道義」資源。

那麼,為朝野實際信奉的真正國教「狼羊律」(亦即「以權點菜律」)又如何?過去20年間,政府腐惡的政治經濟操作以及六四學領的醜惡表演,使得民間價值觀念出現了自發改變,百姓在看穿了毛教和由中國偽知識分子代表的偽劣「西方民主」的欺騙性之後,就此認定世間根本沒有正義和公道,更沒有不可踰越的規則,唯一真實的只有拳頭,唯一值得尊重的只有權力。誰有拳,誰點菜。不管是誰上去都這樣,天下沒有白烏鴉。

這種價值觀的出現,從根本上顛覆了毛共竭力灌輸給人民的病態「公平心」,卻使社會心理走向更可怕的另一極──勢利心。如今人民不是「仇富憐貧」而是「羨富欺貧」,認為以權力牟取暴富是天然合理的,窮鬼則是只配鄙視欺負的窩囊廢。因此,自己的努力方向不是去想法解決這社會弊病,而是傚法有本事的人,儘可能獲取權力,最大限度利用這權力牟取暴利。而所謂權力,就是處在別人有求於己的敲詐地位。

這結果就是社會成了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叢林,大夫、教師以及所有其他具有服務性質的行業的人都成了敲詐專業戶,專業就是發現、創造並利用他人有求於己的機會狠狠創收。城市中大量「釘子戶」出現就是人民天才地運用這「點菜律」的表現。沒有什麼更能比這體現中國人的首創精神了──就連自家居住的危宅,也能化為刁難敲詐他人的「權力」。據說國內現在最熱門的讀物乃是《三十六計》。這一點都不奇怪,沒文化的人民熱心攻讀此類龜孫子兵法,目的是從中獲取靈感,完善自己的敲詐藝術。

這種價值觀的形成似乎有利於朝廷統治──百姓不再要求政府均貧富,轉而去全心尋求訛詐他人機會,好讓自己也富起來。但這也釀成潛在的社會危機。汕尾事件就是個例子。那當然首先是政府犯罪,但我後來冷靜下來想想國內民情,覺得當地居民有趁機敲詐工廠的動機也不能完全排除。我有時忍不住要想,其實為海外「民主陣營」歡呼的國內維權鬥爭,當然基本是正義的,但恐怕不能完全否認其中有藉機敲詐政府的事件,涉及到經濟糾葛的事件更是如此。

這種新型社會心理出現的有利之處,我已經在《「犬儒」篇》中指出了,那就是人民開始成熟了,對大而無當的政治運動喪失了興趣,不再「見義忘利,義令智昏」,像六四那樣被野心家煽惑起來傻鬧的可能性極大減小了。更重要的是,具有鮮明的自我利益意識,正是建立民主社會的前提。過去毛共把孔教「重義輕利」教條推到了頂峰,將民眾維護自己的權益當成可恥罪行加以嚴厲懲罰和譴責,導致公民普遍缺乏權利意識。如今人民開始知道捍衛自己的利益了,這當然是個巨大進步。

但只有這一條而無守法意識和雙贏觀念,則只會變成所謂「刁民」,亦即貪得無厭、不遵守遊戲規則、缺乏妥協精神的低素質民眾。如果統治者引導有方,可以把這種刁民逐步訓練為公民,但如果聽任這趨勢發展下去,則刁民勢必要在政局失控時化為毛式暴民,痛快淋漓地使用「狼羊律」,濫用落在他們手中的暴力權,使得全國浸泡在從未見過的血海之中。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統治者昏昏若死,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另一個潛在的意識形態危機也是毛共遺留下來的。如前所述,毛式奴隸社會的特點,是建立了人民對黨的全面人身依附關係,由黨扮演人民的衣食父母,將後者當成沒有自立能力的幼兒,負責照管他們的衣食住行等生活的一切方面,由此養成了奴隸對奴隸主的依附心理。後毛政府發現自己沒那能耐冒充他人父母,竭力想扔掉包袱,於是便引起「棄兒」們的怨恨。工農大眾的不滿心理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如此造成的。

可笑的是蠢黨到現在還沒悟出當這種吃力不討好的「父母」的愚蠢,還不肯退步抽身,從各領域中逐漸撤出,改扮超脫的中立仲裁者,還在奢談「加強黨的施政能力」,還要繼續扮演陰天大老爺。再這樣至死不悟,只會自搬石頭自打腳。

據說國內股市目前持續狂漲到了荒唐地步,雖然政府完全是無辜的,而且還採取種種宏觀調控設法冷卻之,並一再警告股民後果自負,但股民置若罔聞,那心理就是「到時政府不會見死不救」。等到日後泡沫爆破了,經濟雖然不至於如日作春夢的草庵指望的那樣垮台,國家更不會因此「崩潰」,但崩潰了的細民們一定會莫名其妙地把深仇大恨轉移到政府頭上去。

除此之外還有毛主義的驅不散的幽靈。毛思想根本也就不可能失傳。秦始皇焚書坑儒,民間私藏儒家經典者格殺勿論,然而孔子思想並沒有就此絕種斷根。毛思想因其愚昧性、野蠻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對愚民的巨大感召力,特別符合中國民情。它必然成為今日黨內權力鬥爭的道義資源,也一定是日後野心家發難的理論武器。至於毛在百姓心中的具體形象如何其實無關緊要──試問當年搞共產暴動的工農乃至毛周式知青們中又有誰知道共產主義是怎麼回事?有毛作為「公正」、「愛民」的象徵來比襯現領袖的卑鄙齷齪就足夠了。

第二個社會危機,也是最大最可怕的危機,還是政治危機。

首先就是社會不公引起的朝野衝突。近年各地大大小小的朝野衝突頻頻爆發,汕尾事件不過是其中比較大者。現在的人當然都是犬儒,也精於權衡利弊,但似乎並未改變心浮氣躁的氣質,貪慾更助長了這種浮躁,以致一點無足輕重的事都會引起不相干的人暴力抗爭。前些天四川某地才爆發了幾千人參加的騷亂,據說那不過是因為一個女學生不知何故死了。

這說明病態社會很容易引起人們的內心失衡,於是隨便什麼P事都能變成大眾發洩那失衡感的機會。工農大眾大概是內心失衡最嚴重的階層:毛時代他們不但和別人的收入沒有顯著差異,而且是趾高氣揚的「領導階級」。這是否事實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堅信這一點。再加上和其他階級相比,他們「以權點菜」的機會要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你讓人家怎麼能平衡下來?

最主要的隱憂是,中國目前的社會穩定其實是政府用錢向人民買來的,而這就有個「可持續收買問題」。

要讓前節所述諸穩定軟件工作,前提是經濟必須持續增長,這才能為「個人拿小頭,集體拿大頭」的全民和平分贓提供安全基數。同樣是貪污一萬元,從100萬的工程裡拿只是百分之一,從10萬元的工程裡拿就是百分之十。前者要比後者安全得多,因而「可持續性」也就高得多。

所以,目前「狼羊分贓律」還能「和諧運轉」,靠的完全是國家以空前宏大的規模在搞建設。但從西方經驗來看,哪國的經濟都不會永久高增長,到了相當水平就會停滯下來。那時也就是新時代的潛規則失靈之時。知識分子一旦失去高比例的灰色收入(指名義工資之外的額外收入),只怕欲作不問國事的犬儒亦不可得,更不用說那些直接承受經濟衰退打擊的工農大眾了。

當然,這些危機並不能導致暴力革命爆發,只會引起此起彼伏的局部騷亂,可為政府輕易蕩平。但一旦政府失去鎮壓能力,則全國立即陷入大亂就決非危言聳聽。

因此,最主要、最具有決定性的政治危機,還是潛在的統治危機。上面已經反覆論述過了,穩定軟件只能淡化百姓對朝廷的敵對情緒,真正決定政權存亡的還是統治者內部的精誠團結。哪怕朝野真成敵國,只要統治集團始終保有鎮壓能力和決心,則政權就絕無垮台之虞。可惜中共的死穴恰好在此:它一定要分崩離析,由此觸發全國大亂,這就是我為何反覆說中共本身才是最大的亂源。

那理由也反覆講了N+1次了:靠狼羊律上去的黨魁,不能像傳統帝王或民總統那樣一上台就自動具備最高權威。第一、第二代黨魁靠的是「以拳服人」,第三、第四代就只能靠人脈作為權力基礎,這就決定了他們處在被下屬訛詐的被動位置上,不敢自斷股肱。最後的趨勢便是中央權威逐代弱化,地方諸侯逐漸坐大。這在民主國家倒是正常的,不幸的是在「以權治國」的虎狼窩則意味著彌天大禍。

黨內權力鬥爭其實主要是利害衝突引起的,國策分歧或意識形態分歧不過是導火索或甚至是藉口罷了。正因為大家都信奉狼羊律,那權力鬥爭就不但必然發生,而且必然是血淋淋的。這與是否堅持改革其實沒有太大關係。

就是只考慮國策分歧,江政和胡政也有明顯差異。敬愛的江總和胡總性格其實完全不同。江乃是維揚小才子,本質上是個風流倜儻的「玩主」,頗像李煜和宋徽宗,當上皇帝完全是偶然,所以他並沒有什麼青史留名的雄心壯志,自然也就不可能如老鄧那樣,敢冒黨心民心之大不韙,毅然把國家領上改革開放的不歸路,主要關心的還是吃喝玩樂彈琴梳頭。

胡總則完全不同,此人出身不咋樣,並非太子黨,完全是靠堅韌卓絕的毅力爬到了權力最高峰。這種人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當然有勃勃野心,等到一朝權在手後,自然想幹出一番事業來,以便青史留名。而這就決定了他一定不滿現狀想改革,因此必然得罪整個既得利益集團。

為了建立權威,胡總別無選擇,只能以非常手段殺一儆百,陳良宇就是他給諸侯作的榜樣。可惜採取這種「超限戰」非但有作法自斃的潛在惡果,而且只會激化黨內矛盾。據說現在胡對陳案如何處理進退兩難。陳的罪名主要是那個社保基金案,可查來查去根本無法當成大罪。據說干這種事的諸侯實在太多,如果要認真,只怕要人人自危,何況陳據說還用社保基金作資本發了點財,人民並不曾受害,而其他諸侯挪用類似基金投機倒把貼得一塌糊塗。如果真要借陳之首號令諸侯,只怕要逼反了他們。我看這事最後大概不了了之,反倒弄得小胡十分被動,以後更不敢隨便誅殺方面大員了。

依我胡猜,胡大概最後將以面面獲罪的庸主之名留在史書上。這是他的性格決定的:一方面,他想在歷史上打上私人印記的慾望肯定很強烈;另一方面他又是積極分子出身。這種人發跡全靠準確審時度勢,見風使舵,趨炎附勢,非常精於計算實力對比,善於避禍保身。前者導致他遲早要因多事改革而開罪既得利益集團,後者導致他在較量到來之時缺乏孤注一擲的毛鄧式土匪氣魄,卻及時風行草偃,伏低做小。這兩者結合在一起,便是他只敢鐵腕鎮壓民間騷亂,但沒有膽量和黨內實力集團攤牌,最後是欲奸不敢,欲罷不甘,什麼都幹不出來,誰都不喜歡。

最可怕的隱憂還在於軍隊。我黨和蘇共的一個重大區別,就是它遠比蘇共更爛污,嚴格實行「槍桿子裡面出黨權」的狼羊律,而蘇共從建立紅軍那天起就把軍隊當成監控對象,從不動用槍桿子解決黨內權力鬥爭。

斯大林把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和布哈寧等一眾政敵搞下去,靠的是組織表決,只是後來才動用秘密警察製造冤案,但NKVD在名義上是國家司法部門,槍決政敵也走了「法律系統」的過場。赫魯曉夫搞掉大批政敵也是靠組織表決,朱可夫介入也就只敢用軍機把分佈在全國各地的中央委員拉到莫斯科來罷了。即使如此,赫不旋踵就撤了朱國防部長的職務,逼他退休,罪名就是他是「波拿巴主義者」(亦即我們說的軍閥。所謂軍閥,就是實行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武人)。赫魯曉夫最後下台也是被中央全會罷免的,並不是誰動用槍桿子趕走了他。

我黨則完全兩樣,早期還忠實拷貝主子,到後來便由大軍閥毛澤東實行狼羊律,以少勝多,靠槍篡黨,以井岡山將領為權力基礎,聯合了白區黨魁劉少奇,把總書記打下去,爬上了黨魁寶座。文革前他更聯合了國防部長林彪,再度以少勝多,靠槍篡黨,把幾乎整個黨中央都打入地獄。老鄧復出後,先籍雄厚的武力把毛指定的接班人華國鋒搞掉,後來他連中央委員都不是,竟然以國家軍委主席之身調動大軍發動政變,非法罷免政府官員,軟禁黨總書記。第一、二代領導核心的示範作用,使得「以槍篡黨,槍桿子裡面出黨權出政權」成了我黨我軍無比深厚的優良傳統,昭示了法律程序在武力面前一錢不值。

以此背景來透視今日中國,則種種怪現狀便一目瞭然。2000年台海危機期間,熊光楷將軍居然代表文官政府宣佈如果美國干預台海戰爭,中國就要用核彈襲擊美國洛杉磯。此後共軍200多名將領上書中央,要求打台灣。前年朱成虎將軍更出來毅然發佈中國的世界戰略計劃,宣佈美國如介入台灣戰事,中國就要犧牲西安以東地區,用幾百枚核彈襲擊美國。一個國家的武人集團囂張至此,屢屢代替政府對全世界作重大國策聲明,世界歷史上只有日本軍國主義有此先例。

最令人毛髮倒豎的還是,最近國內網上登出某軍頭反對軍隊國家化的文章。那篇文章肯定有來頭,大概是軍閥集團針對黨中央內部的要求作出有力回擊。那完全是造反宣言,充分流露出武夫們對黨章國法不屑一顧的張狂氣焰。

看出這點來的也大有人在。那篇文章後面有許多跟帖,儘管絕大多數是擁護的,但有幾份引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有關條款,亦即全國武裝力量由國家軍事委員會主席指揮。雖然那跟帖作者一句話都沒說,但除非是愛黨成狂的白痴們才看不出,那是告訴大家那位將軍反對軍隊國家化的口號完全違反了憲法。此類帖子的出現,和那篇文章突然問世一般耐人尋味,它暗示軍閥集團和中央較勁已經從暗到明了。

因為我黨是個密封黨,所以一般人看不出它的內部裂痕,但對明眼人來說這並非難事。即使沒有這些症狀,具有理性思維能力的讀者都不難看出,以上理論分析無懈可擊。

由此不難預知中國的未來,那就是因為名義上的最高權威沒有實力壓下既得利益集團的反對,實行必需的政治改革,國家政治危機就只能強行壓制積累下來,由此反饋回統治集團內部中,加劇黨內權力鬥爭。最後或因大規模經濟危機導致各地同步出現騷亂,或因外部衝突(例如台海危機)引爆黨內矛盾,導致統治集團公開分裂甚至兵戎相見,於是全國便陷入狼羊大戰中,半世紀內恐怕塵埃都無法落定。

四、如何防患未然?

上文長篇大論,無非是論證了未來中國的陰暗前景:不但沒有實現民主的希望,而且沒有改良的希望,就連暴力革命發生的可能都沒有,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樣一天天爛下去,直到黨弱化到喪失控制全局的能力,全面戰亂爆發。

這陰暗前景,無論是激進民主派、漸進民主派、暴力革命家還是保守黨人,看了都只會怒火騰騰,將我這臭嘴烏鴉恨之入骨。這也難免。咱們的民族傳統從來就是誅殺報壞消息的人,從伍子胥、屈原就開始了。蘆某何人,敢指望不同對待?打破大眾的幸福幻想,拔了人家的樁,讓他們無法再自欺下去,或起碼自欺得不再那麼痛快,從來就是激起眾怒的最有效措施。可惜我這輩子幹的就是這專業,六四大屠殺發生前幹得最歡,幾乎沒讓那些民主積極分子活吃了。

當然,上文的論證儘管點水不漏,那畢竟只是我心目中概率最大的可能事件,就連必然都會被偶然打破,何況還不能說我的預測事件發生概率為1。倘若這預言落空,那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預言家。六四前我預言鎮壓在即,未幾那預言兌現,感受到的不是得意而是撕心裂肺的痛苦。911後我預言中國政府將情不自禁地出來扛反美大旗,事實證明我高估了政府的愚蠢。預言落空了,我卻因此心花怒放。其實,誰也不願作不祥預測。我巴不得有人能駁倒那一系列論證。

但就算我的思路不嚴密,忽略了其他因素,那大家總得承認我指出的那些問題畢竟存在,因而那預言確有一定可能發生吧?既然如此,當然也就有了個防患未然的問題,該採取什麼措施根除我指出的那些社會弊病呢?

None。

穎悟的讀者至此應該看出我反覆說明的道理:世上有兩類不同性質的穩定,一種就是中國式穩定。它的特點是統治者實行狼羊律,以拳點菜,靠為暴力支持的權力無情壓榨掠奪人民。但人民並不真是羊,遲早要起來反抗。為了消弭反抗,統治者便只能推行欺騙性國教。它與西方的國教不同,是一種政治宗教,其設計目的是通過以基本教義為百姓洗腦,將他們的「狼基因」閹割了,於是社會也就獲得穩定。直到「閹狼」們再也活不下去,重獲「狼基因」而起來造反,等到少數造反「羊」變成了「狼」,便又重施前任老「狼」的舊伎,使用那國教再度閹割「羊」們的「狼基因」,社會便又重獲穩定。

這就是古代中國兩千年反覆發生的循環,也就是孔教出現並成為國教的歷史依據。傳統社會的穩定性主要靠那國教提供。但那政治宗教只能在封閉狀況下工作,當中國不再是封閉系統時,先進的價值觀如潮水一般湧入時,它就再也不靈了,這就是中國近現代史上為何發生一系列動亂。

在很大程度上,毛走的也是這條老路:人為造成中國的封閉環境,將腐惡傳統與外來邪教結合起來,製造出了一種新型欺騙性政治宗教,以此為人民洗腦,使得社會獲得空前穩定。它的結局也和孔教一模一樣:隨著國門再度打開,被洶湧而入的先進的西方價值觀徹底粉碎。

由此不難看出,當今中國社會缺乏穩定性的根本原因是,它是靠狼羊律驅動運轉的,卻又缺乏保證社會穩定的欺騙國教。「羊」們終於清醒地認識到了社會現實,自己總結出了「狼羊律」,那就是前文轉述過的:

「世間根本沒有正義和公道,更沒有不可踰越的規則,唯一真實的只有拳頭,唯一值得尊重的只有權力。誰有拳,誰點菜。不管是誰上去都這樣,天下沒有白烏鴉。」

這裡的唯一錯誤就是它是坐井觀天,將局部現象放大到全天下,但有誰敢說這不是支配中國社會運轉的根本規律?從政治局直到民間居委會,又有哪個單位不實行「誰的拳頭大誰是爺」的「宇宙運行根本規律」?

於是朝廷便面臨著史無前例的巨大凶險:所有的「羊」都躍躍欲試要當「狼」。兩千多年的傳統社會還從未有過這種信念危機。儘管大規模動亂週期性爆發,還從來沒人敢懷疑過孔教作出的「狼-羊劃分」,從未有人意識到「狼」並不是天生就是「狼」,「羊」也並不是天生就是「羊」。從生理上來說,每個「羊」都有變成「狼」的可能。同樣都是人,為什麼我要受盡別人的盤剝壓榨欺凌,不得反抗,只能束手待吃?

這危機還不限於朝野之間,在政治局內也同樣如此。舊式專制之所以能穩定運行,靠的是孔教閹割了臣子們的「狼基因」,使得他們認為皇上乃是上天決定的「狼」,自己是「羊」,兩者不是同一種系。如今的政治局委員乃至中央委員甚至省委委員,若有誰以為自己和胡錦濤有什麼上天決定的本質區別,他天生是吃我的狼,我天生是乖乖讓他吃的羊,那就只有進瘋人院一條路了。

這就是為何現代專制搞不下去、遲早要垮台的根本原因。和民主比起來,它最致命的弱點是無法長治久安。

這就是小胡同志面臨的無比凶險的絕境,他小人家不但被民間無數洶洶群狼包圍,而且被朝廷群狼窺伺,無論是臣工也罷,草民也罷,周圍所有的人都是心狠手辣、斬盡殺絕、無所不用其極的潛在的大灰狼,逮住第一個機會就要把自己變成羊,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噩夢?

民間無數潛在的狼倒還不用擔心,雖然缺乏「閹狼國教」,畢竟強大的鎮壓硬件確保了「羊」無法變成「狼」,真正要擔心的還是黨內窩裡反,而這夢魘根本就不可能消除──無論是孔教的「天命論」還是毛教的「歷史潮流客觀規律論」都已徹底破產。哪怕是天才也無法發明出一個新國教來,證明皇上是狼,臣工是羊;官吏是狼,草民是羊,兩者之間只能有絕對無法改變的吃與被吃的關係。

要消除這一致命隱患,唯一的辦法是在黨內引入西方民主,那才是真正的長治久安之道:誰也不是狼,誰也不是羊。誰要想當黨魁,那就必須按嚴格的文明規矩來。誰獲得最多選票,誰就能上台。一旦上台,無論是投了反對票還是贊成票者都只能奉命唯謹。誰要想踐踏文明規矩便嚴懲不貸。

這就是消弭潛在的統治危機的釜底抽薪之道。如果做到這條,就算不能消除其他社會危機,至少統治集團不會窩裡反起來,因而也就保住了社會穩定的中流砥柱── 前文已經反覆論證過了,黨乃是保證全社會穩定的脊樑。因此,它確實是保權救黨的最根本措施,本該具有可行性──實行黨內民主並不要求中共拱手讓出江山,對龐大的黨官僚既得利益集團並無什麼損害。

然而就連這最起碼的救命措施,我黨也決不會採取,那原因和無法在全國規模實行民主是同一個:大夥兒都信奉狼羊律,誰要佔了上風就一定要斬盡殺絕。所以,無論是朝廷對百姓也好,朝廷內部也好,都只能有「吃」與「被吃」兩種結局,「退後一步就全完了」。

例如假定胡錦濤他小人家看了我老人家這篇宏文,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在即將召開的N大上提出,允許黨內派系鬥爭合法化,公開化,各自提出政綱在黨內合法競選,誰當選為黨魁便自己組閣施政。合法當選的黨魁擁有不容置疑的最高權威,誰要膽敢不尊重這權威便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與會代表都接受了他這一提案,形成新的黨章,並付諸實行,選出了新黨魁。可惜小胡同志落選了。當選同志上去後,立即翻臉不認人,撕毀協議,喝令將小胡這亂黨分子推出午門斬首,全黨一定要堅持毛、鄧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開創的革命傳統一百年不變,拒腐蝕,永不沾,堅決抵制西方資產階級民主的侵蝕。那決議獲得與會代表一致歡呼,全國人民衷心擁護,於是在驚天動地的口號聲中,小胡同志乖乖授首。您敢排除這種可能麼?既然不能排除,小胡同志就算是活佛,視帝位如敝屐,也不至於傻到去自殺吧?

敬愛的林副統帥哼哼教導我們:「有了政權,就有了一切。喪失政權,就喪失了一切。」

這永遠是支配中國政治的「宇宙運行根本規律」。人民早就在文革中開始自發意識到這一點了,啟發他們作出這一發現的乃是74年後復出的老幹部們,那時的口號就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說到底,中國最大的悲劇,乃是我黨竊國將近60年,至今還是「誰的拳頭大誰是爺」的土匪黨,折騰了四代還沒折騰出個和平轉移、和平分享權力的文明規矩來,而且在可預見的將來也不可能建立這規矩。而這就決定了中國必將因黨內窩裡反而沉沒。

要解決這一系列難題,關鍵在於破除事實國教「狼羊律」。但這玩意乃是我黨率先實行起來的,百姓只不過是見樣學樣罷了。要想破除它,當然只有我黨痛改前非,以身作則,不但放棄以權謀私,厲行西方式權錢分離,而且把賊贓統統吐出來,這才有可能讓百姓放棄那堅定的宗教信仰。但這可能麼?哪怕頭讓碓打暈了的同志也不至於昏到發此春夢吧?

這就是中國永遠無法解決的悖論:唯一能推動社會進步的政治力量是我黨,而我黨不願、不能或不敢實行實質性政改,因而成了妨礙社會取得根本進步的最大障礙。在這點上我和「民主陣營」並無分歧。我和他們的分析,是我認識到了更深層次的悖論:我黨確實是妨礙中國進步的最大障礙,但它同時也是維護社會秩序的唯一保障。推翻中共不僅沒有可能,而且只會招來更大災難。因此,還不如就這麼慢性自殺下去,那大禍晚來一日也是好的。

2007-7-8

(未來中國社會走向預測 全文完博訊www.peacehal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