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日 星期四

達爾文改變中國

 

http://cn.nytimes.com/article/culture-arts/2012/07/30/cc30jiangfangzhou/zh-hk/

 

蔣方舟為紐約時報中文網撰稿 20120730

 

要是評選思想對現代中國影響最大的外國人,恐怕不是卡爾·馬克思,而是英國生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從小孩到老人,幾乎所有中國人都承認進化論的生存法則,都能朗朗說出發展才是硬道理,落後就要挨打這樣的句子。 

 

達爾文一生沒有踏足過中國,他的學說在自己的祖國甚至受到抵制和懷疑,為什麼中國人那麼喜歡他?那麼輕易地就接受了他? 

美國漢學家浦嘉珉(James Pusey)寫了《中國與達爾文》(China and Charles Darwin)這本書來回答以上的問題。 

 

達爾文學說進入中國是在晚清。當時,中華文明在堅船利炮的轟隆聲中,突兀地、被迫地進入世界近代化語境。中華文明開始了第一次全面的自我懷疑。儒家樂觀主義忽然無法自圓其說,天變了,道自然也要跟着變。那個時代最精英的頭腦開始選擇出國留學。晚清留學生急切地想要把學習到的西方思想,作為應對艱難時世的聖經引入中國,可他們對真經的認識,多多少少會由於這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而導致偏差。

 

《中國與達爾文》一書中介紹,是清末學者嚴復,把達爾文進化論的代表托馬斯·赫胥黎的著作《進化論與倫理學》翻譯為《天演論》,引入中國。嚴格說起來,嚴復的老師,並非達爾文,而是英國社會學家赫伯特·斯賓塞。斯賓塞在達爾文《物種起源》發表之前七年,就提出了社會進化的思想,認為進化是一個普遍的過程,他認為人有優等種族和劣等種族之分,劣等種族應該在競爭中被淘汰。嚴復讀到斯賓塞的著作,頓時覺得找到了中國落後的原因,就是因為缺乏物競而導致的積貧積弱。中國自古不喜,嚴復就發覺必須鬥爭,如果舊制度在鬥爭中失敗,那麼就說明它本身就是落後的,該被淘汰。在翻譯《天演論》的過程中,嚴復不自覺地在其中加入了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私貨。又背叛了斯賓塞反對政府干預,提倡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原旨。

對達爾文學說最大的異化,是來自於梁啟超。梁啟超是《天演論》的第一批讀者,他對其中的學說大感驚奇和興奮,他首先把《物種起源》中關於物競天擇的理論,簡單理解成為了種族理論,在《時務報》中寫道:夫印度之不昌,限於種也,凡黑色、紅色、棕色之種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與其腦之角度,皆視白人相去懸殊。唯黃之與白,殆不甚遠。

隨着梁啟超慢慢接受了種族優劣的學說,他又開始進一步反對天賦人權的說法。在《現今世界大勢論》中,梁啟超闡述天下只有強者有權利,無平權。把絕對強者邏輯強調到了極致。 

隨着梁啟超等人對達爾文學說的推崇,諸如楊度的金鐵主義的學說在中國也開始深入人心。所謂就是黃金,就是鐵炮。愈發加深了對強者為王這一理念的強調。 

 

事實上,中國對於社會達爾文主義並不是沒有反思。《中國與達爾文》一書也記錄了這樣一段言論。191257,辛亥革命後幾個月,孫中山說:二十世紀以前,歐洲諸國,發明一種生存競爭之新學說……此種學說,在歐洲文明進化指出,固適於用。由今視之,殆是一種野蠻之學問……誠以強權雖合於天演之進化,而公理實難泯於天賦之良知。

 

然而,這種反思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1917年,十月革命為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達爾文學說和馬克思學說殊途同歸,都是認為競爭(馬克思所說的鬥爭)在社會變化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歷史是前進的,新的推翻舊的,凡是新的,必然是進步的——共產黨在馬克思學說中找到了造反有理的理論基礎,才能如此理直氣壯地喊出無產階級專政的口號。浦嘉珉認為,到了中國之後,達爾文使暴力變革和暴力革命合法化


就這樣,達爾文在中國的傳播,以一步步加劇異化的過程,構成了中國人現在的價值觀:成王敗寇誰贏就跟誰國家之間的競爭就是綜合實力的競爭。達爾文的影響力也滲透入微,從成功學盛行到競爭意識強烈,直至民族主義者們堅信的國與國之間的敵對。達爾文的物競天擇理論尚且強調個體意識,在中國它與馬克思主義結合,集體意識佔據上風,個體覺醒被遺忘。由此力量取代了道德,成功成為唯一的信仰,達爾文花了極短的時間就改變了中國。 

 

蔣方舟是作家,供職於新聞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