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7日 星期四

以錢收場的正義遊戲

by 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老愚 20090903

在天堂杭州兩樁駕車肇事案相繼了結之後,一審被判處死刑的無證醉酒駕駛者——四川男人孫偉銘生命中的轉折點也似乎來臨了。  

他得叩謝老父孫林。老人因一系列誠懇、艱辛的還債舉動,獲得了「最慈愛的父親」的殊榮。在媒體柔婉抒情的報導中,肇事者之父,迅疾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塑造,他的大半生在這一刻點石成金:這位一心尋求幫助,渴望解救兒子於倒懸的偉大父親,在媒體的強力塑造下,堪比朱自清筆下的慈父形象。基於血緣的不懈救助,這種傳統情感倫理,在日益冷漠算計的社會,很能溫暖人。被傷害者家屬也不失時機地表現出壓抑許久的人性光芒來,他們在孫林老先生的感召下,從自我的泥潭裡跳出來,先後理解並諒解了肇事者,在法院的主持下,簽署了諒解書。這意味著,孫偉銘至少不用考慮死的問題了。

  

更震撼的是,孫林在被發現患有膀胱癌後,成為全社會關愛的對象。事故發生之初,因憤恨而怒煽老人耳光的遇難者家屬,甚至捐出600元錢,有兩家醫院願意免費為其治療。最新的消息是,老人已經做完手術,狀況良好。

一個無證醉酒駕駛釀成的死四人重傷一人的車禍,竟然演變成一場情感大接龍。由悲到喜,從哀及樂。從一場最初為錢而忙碌的悲情演出,昇華為互諒互助的民族精神。參與者各有所獲,看客也獲得了空前的滿足。有論者稱,此事激發出人們心中的善。這樣的論調,我們並不陌生,四川大地震後已經有高官適時總結出「多難興邦」的哲理,而且得到人們的認可。每一場災難無不以歷史的進步做補償,恩格斯的話又一次靈驗了。一樁世人皆曰可殺的危害公共安全罪,經由合理合情的演繹,一步步走向了完美的結局:雙贏。不,應該是多贏。

肇事者免於一死,此其一也;

傷害者家屬獲得可靠賠償,此其二也;

在法院主導下,雙方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甚至結為知己;這樣的結果也使法院借坡下山,平息了輿論的責難。

那麼,誰輸了?

鼓噪此事的媒體裡沒有這個答案,不過網友們還是發現了那個最大的輸家——法律。

災難事件,在輿論和法官的操作下,最後無一例外變成輕喜劇。杭州兩起事件分別以賠償113萬和63.8萬而告解,肇事一方只要排出不菲的銀子,就能買平社會輿論和家人的憤慨。受害人親屬在賠償前後的表現,令人無語。

這三起駕車肇事案,已經將一個活生生的事實擺在中國民眾面前:錢正在走向前台,擺平仇恨和法律。交通肇事被譏為有錢人玩得起的遊戲,極端的說法是:有錢則活,無錢則死。

其實死掉的是正義。

鋪天蓋地的評論裡,極少有人還相信法律會帶來正義。

罪惡逃遁了。因為沒有懲罰就沒有正義。

由當事人雙方私下勾兌的賠償,使罪惡成為可交易的籌碼。不相容的東西最終水乳交融,皆大歡喜。

當下這種操作,看似皆大歡喜,實則損害了正義,降低了人們對法律的信仰度。更可怕的是,助長了有錢人的冒險心理。將有更多的富人、富二代發飆,更多無辜的人死於車輪之下。和諧了當下,救了一條命,導致的可能後果是社會對抗更趨激烈。

這個結果縱容了苟且哲學。多深的悲痛都可用錢來度量,生命之尊嚴,在親人們數錢的窸窣聲中被踐踏殆盡。一個生命的逝去,最終為家人帶來可交易的收益,這更是對親情的踐踏。此類示範作用,恐不應是主張以人為本的政府所樂見的吧?

在目前的法律制度下,考慮受害者的利益訴求,應該成立政府賠償基金。這筆錢可由每年的交通罰款裡提取。在依法判處肇事者徒刑之外,還要進行懲罰性責任賠償,讓其人財雙虧;如果肇事者經濟困難,剩餘部分當由基金補足。錢不能抵罪,但能安慰死難者,震懾潛在犯罪者。如此一來,也就徹底阻止了雙方的私下交易。

而如今,在諸種合力的作用下,悲劇變成了喜劇。真相與懲罰,是這個社會的集體忌諱。做著寬容罪惡的勾當,往往會有菩薩度人般的道德成就感。這個懼怕悲劇從不忍心撕破假面具的民族,未能從持續不斷的悲劇中獲得教益。每一次災難反倒成就了苟且者,嘲笑了主張正義的人們。不能接受自己命運的人,不配受人尊敬。孫偉銘或許會逃脫一死,但被改寫的命運會更難堪,而且難以承受。

媒體以鼓噪正義始,以撮合恩怨終。愛恨情仇,不過是常炒常新的佐料,在他們以及看客們的潛意識裡,一定在期待一個重生的孫偉銘,這個社會需要這樣偉大的示範。

基於對中國人心的瞭解,我敢斷言:本週五將要開庭的二審,不會有任何懸念。令多少人血脈賁張的事件,到頭來不過是一出以錢收場的正義遊戲。公眾的激情與吶喊,只換作弱者存摺上的阿拉伯數字——被遊戲了的正義,如同這遊戲本身,很快就會被人厭倦。

嗚呼哀哉!

註:本文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如有建議與批評,請與作者聯繫:wh2021@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