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她的痛楚,我的恥辱
by 唐丹鴻 2008/03/21
18年前,在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之前,我不能想像我將對那裡,對那裡的人,抱有越來越深的、無以排解的歉意;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將因與她相遇而蒙獲終身享 用不盡的恩澤;我也不知道在蒙獲她的撫慰與悲憫的同時,一種與我個人毫無關係,而是與藏人、漢人兩個民族有關的痛苦,將在我這個個體的生命中瀰散綿延。
在我去到那裡之前,我甚至帶著若隱若現的居高臨下的眼光,懷藏優越與自得。與許多漢人一樣,對這種優越感我們決不陌生,其滋長於何種「優秀」文化與政治土壤,對此,今天我十分清楚。
18年前,當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後,感謝上蒼,讓我有緣去到那裡;還感謝上蒼,在我的心中播下了一粒知恥的種子,讓我看見了我們,對,我們漢人,是怎樣狂妄與愚昧,骯髒與野蠻——雖然我們說他們,藏人,是矇昧落後野蠻的。
那一次,一個多月時間。從拉薩,到藏北,到珠峰,我奔波不停,穿過草原,荒野,或者鄉村,寺院,我只是一個旅行的人,但是我看見了——看見了另一個西藏,不 是我們教科書上的,也不是我們報紙上的西藏。我看見了被摧毀前的她和被摧毀後的她;我看見了我們,是的,我們漢人的貪婪、吞噬和消化。對此,我感到恥辱。
並非我參與了任何具體的吞噬。而是,我也是那君臨其上佔有他們、輕侮他們、污染他們的群體——漢人的一員,對此,我感到恥辱。
我對精神上的被調遣與受控制,是敏感和抗逆的。我沒有受任何具體的人的影響,無論是「心懷叵測的西方人」還是「企圖分裂中國的宗教人士」。我至今也不是任何 宗教信徒,但這並不妨礙我對有宗教體驗的人們的理解,以及對他們所抱持的信念的敬重。再說一遍,那一次以及後來,都沒有任何人來改變我。是事實,是那所有宏大與細微、自然與人文所組成的能量,揭開了矇住我眼睛的謊言;而我們楔入其中的不和諧,我們死命楔入其中的那種霸氣,讓我恥辱。
十多年來,我頻繁地出入西藏並經常長期駐留,或旅行或工作。從街頭流浪的少年,民間說唱藝人,草原上的牧人,山村裡的巫師,到國家單位裡普通的職員,八廓街 的商人攤販,寺院的雜役或高僧,藝術家和作家,我偶遇或長期交往的藏人朋友男女老少形形色色。若要問我給了他們什麼?很羞愧,我其實是一個索取者,不過我 自認為還不是很糟的索取者,我聽他們講訴他們的神話和傳說,或者拍攝他們的寺院與修行,拍攝他們的生活與風俗,說好聽一點是一個用我蒐集的東西換錢的傳播 者。而他們給予我的,是坦蕩誠摯的友情,是盡其所能的支持,甚至生活中細緻入微的關懷。我並不把這種友情與關懷看著他們對我個人的偏愛,我知道,那是他們 的民族性格所決定的,樂善好施,而且由於漢藏兩個民族淵遠的交往,他們心底深處對漢人是接納的,友善的。我也相信,大凡去過西藏的人,對那種款待與友情不會陌生。
當然,我獲得的遠遠不止這些。在那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看待存在、看待世界的眼光中,有一種智慧也照亮了我的迷途;那普遍的悲憫和憐愛行止,也清洗了我的污穢,溫暖了我的冷漠。與這樣的民族無論為鄰,還是成為手足,那是怎樣的福份!
然而,這些溫和的人群,這些終日手搖轉經筒、口中呢喃六字真言的人群;這些以身體丈量路途磕頭千里朝聖的人群;這些願意把自己的屍體作為禮物佈施給別的生命的人群;這些曾制止我拍死蒼蠅蚊子的不願殺生的人群;這些把錢捐給寺院和供養僧人的人群;這些把僧侶看著人生旅途的嚮導與老師的人群;這些自願放棄世俗生活,皈依佛門以獲取他們所珍愛的知識,尋求精神的自由與解脫之道的人群;這些誦經禮佛祈禱時,觀想的並非其個人,而是廣大的 眾生的人群;這些修建了堪稱世界建築藝術精品的廟宇和宮殿的人群,這些描繪了輝煌壁畫的人群,這些創造了美麗繁富的神話與詩歌的人群……
這些給予我們友情與接納與合作的人群,他們的尊嚴與文化得到了足夠的尊重嗎?除了單一的甚至是傀儡的聲音,我們聽到過他們全部的真的聲音嗎?
在我偶遇或長期交往的藏人們中,他們有的坦言,就在幾十年前,西藏曾是一個有自己的政府和宗教領袖、有自己的貨幣與軍隊的弱小封閉的國家;有的緘口不言,不 想談,流露出逝水難追的無奈與認命,也迴避與我這個漢人談,似乎擔心引起尷尬;有的認為無論說法怎樣,兩個民族淵源久長的交往是一個歷史事實,雙方都應該 小心地維護那緣份與情誼他們有的對那條鐵路、對那些命名為「北京路」、「江蘇路」、「川藏路」的路感到焦慮與憤懣,有的則懷著欣喜與接受;他們有的說那每年幾個億的投入也換得了你們想要的東西,甚至更多;有的說你們投入,你們也破壞,而且破壞的是我們所珍重的……
我想說的是,儘管他們形形色色,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他們有自己的歷史觀,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宗教感。
任何到過西藏的人,對藏人的這種普遍的宗教情懷應該有所感知,實際上大多的人為之震撼。這種宗教情懷貫穿他們的歷史,滲入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外化於各種可 見可聞的形式,形成了——自然是與無神論者、物質主義者大相逕庭的價值觀,也可以說是與沒有信仰的、特別是當下瘋狂拜金的漢人截然不同的價值觀。這是他們 最看重的。而這種宗教情懷的人格化投射,就是被他們看著觀世音化身的達賴喇嘛。
我不能說我瞭解這位叫丹增嘉措的達賴喇嘛個人。但我敢說我瞭解我所接觸到的那些藏人心目中的達賴喇嘛。達賴喇嘛或者說觀世音所象徵的大海般廣闊的悲憫,撫慰 他們遭受無論天災還是人禍所產生的創痛,平息他們的恐懼或忿怨;他們誦讀觀音心咒,從心中生出被保佑、被憐惜、被理解的安全感。是的,安全感,我們人類的 基本需求。
我也不能說我完全不瞭解這位叫丹增嘉措的喇嘛個人。我的朋友中,有的曾冒死翻過雪山去見到過他。他們告訴我,他們無一不是在見到他的時候百感交集,失聲痛 哭。他給他們祝福,問他們的生活和工作,並叮囑他們不要恨在西藏的漢人,說他們也是為了生活才來西藏的。兩年前在特拉維夫大學我聽過他的演講。那場演講的 內容是關於宗教的。與聽眾問答時,有人問他對「失去國家」的看法,他說一切都歸於慾望的膨脹與因果,因此應思考怎樣避免輪迴式的傷害;我讀過他的書,我相 信語言顯現的正是人格的圖像。我要說,只要你有正常的心態,你絕不難以看出,他在他非同尋常的命運和曲折困難的道路上,一直努力接近那個宗教象徵所要求的 品格;你絕不難以看出,他對他的人民的愛,對他的民族文化的責任感。他是一位政治人物,但更是一位幼年就出家的僧侶。他所受的教育決定了他的政治方略也是 在建立在宗教思想的土壤上的,這與漢人以及世界上大多的政治人物完全不同。正是「中觀」的宗教操守使他反對極端,正是慈悲的終極關懷使他對人——無論藏漢 都加以愛護,避免無論藏漢哪一方人命的無謂犧牲,使他放棄了獨立訴求,一次一次地呼籲交流、溝通、談判。
任何到過西藏的人,對一種「西藏的常態」應該也不陌生:哪個藏人不景仰他?哪個藏人不願在自家的佛堂高懸他的照片?(注意,這些照片是從境外輾轉帶回,偷偷 翻拍放大的,不是我們漢人當年必須高掛的、政府印刷的毛像。)哪個藏人願意出言不遜詆毀達賴喇嘛?哪個藏人不願見到他?哪個藏人不願向他獻上哈達?
除了當權者想聽的聲音,我們聽到過他們全部真的聲音嗎?到過西藏的漢人們,無論是高官,還是被稱為「冬蟲夏草」的援藏幹部,無論是旅遊者,還是去做生意的人,那沉默著也迴蕩著的聲音,其實我們都聽見了吧?
這正是藏區各寺不許掛達賴喇嘛像的原因嗎?這正是各單位派人到各家各戶檢查,一旦發現掛有達賴喇嘛像就施以懲罰的原因嗎?這正是每逢相關宗教節日或達賴喇嘛 的生日,就派員到轉經路上去堵截那些祈禱煨桑的信徒的原因嗎?這正是凡單位職員家中有子女出家或在達蘭薩拉學習,就必須各自召回,否則解除公職並沒收住房 的原因嗎?這正是每逢風吹草動,政府統戰宗教部門就在寺院開會,強制僧侶表態「與達賴分裂集團劃清界線」、「擁護黨的領導,愛國愛教」的原因嗎?這正是我 們拒絕談判,並不斷用輕侮的言辭詆毀他的原因嗎?然而,這不也正是使那「西藏的常態」變得更強烈、使這位民族象徵變得更神聖的原因嗎?
達賴喇嘛是藏傳佛教最大最主要的教派格魯派的最高上師。別的教派且不說了,在格魯派的寺院裡,不許掛達賴喇嘛的像,格魯派的僧侶必須開會表態、寫決心書以詆 毀性的不敬的言辭指向他們的根本上師。妄語、不敬都是違反佛家的基本戒律的,然而這裡只有統治集團的禁忌,為了禁忌達賴喇嘛,就得逼他的僧侶犯忌,其情何 堪!其狀何其荒誕!
為什麼?是出於害怕還是出於霸道?一個宣佈放棄獨立,並能勸服他所有的信徒接受這一點的出家人,一個被內部激進派看成卑躬屈膝的一遍遍呼籲談判的和平主義 者,有什麼可怕的?我到認為不是害怕,蠻橫的人從來怕的是更蠻橫的。更主要的原因是沙文主義的肆無忌憚,是暴力哲學的霸道。
多年守持「戒殺生」、「戒嗔恨」等佛家戒條的僧人能可怕到哪裡去?深藍的天空,金色的太陽,絢爛的經幡與潔白的雪峰交相輝映,古寺內是滿腹經綸手無寸鐵的僧侶,古寺外是裝甲重兵的重重包圍。這是西藏的痛楚。
這些信佛的人群,由於相信因果輪迴,更戒嗔恨,形成了一種漢人的民族主義者可能永遠無法理解、因而也不信任的哲學。有幾位西藏僧人朋友,恰恰是「鬧事」寺院 的僧人,曾親口跟我說過對於「獨立」的看法:「其實,我們的前世也許是漢人,我們的下一世也可能轉世為漢人;而有些漢人前世也許是藏人,以後也可能轉世為 藏人;外國人中國人,男人女人,愛人敵人,世上眾生輪轉不已,在輪迴中,國家也興起又滅亡,何必執著於獨立?」 ——這樣的宗教、這樣的信徒,當是多麼容易「控制」!但這裡有個悖論:要他們放棄獨立意願,則必須尊重和保護這樣的宗教。
關於達賴喇嘛放棄獨立,並能勸服他所有的信徒接受這一點,是藏民族的傳統文化心理決定了的。藏民聽活佛高僧的話,從家庭矛盾鄰里糾紛,到出門辦事做生意,都 愛找活佛問卦拿主意。藏區政府基層幹部都瞭解這一點。我在四川藏區曾親身經歷過一些事:兩個鄉的牧民為了爭奪草場打得不可開交,刀棍獵槍火藥槍都用上了, 公安深感棘手。當地政府請當地一德高望重的活佛出面,很有效地平息了爭端;狩獵是林區藏民生活方式較主要的部分。前幾年政府頒布保護野生動物禁獵法令,屢 禁不止。請出活佛高僧一番規勸,很快見效了。而對於放棄獨立,倡導「走中間道路」的達賴喇嘛,為何就不能誠心誠意坐下來談判,「利用」他達到「穩定」「反 分裂」的目的呢?
因為實力太懸殊了,我們太人多勢眾了,太霸道了,除了槍炮加金錢,文化破壞加精神強姦就沒有別的方式換來「和諧」。漢語有個說法叫「以己度人」,心理學上有 一個術語叫「投射」,把自己的心理和個體經驗理解為一種普遍的現實。槍炮加金錢,文化破壞加精神強姦換來的不過是我們漢人自己今天的「和諧」罷了,我們自 己才是這種人吧?
前不久,我在某有關西藏的論壇上讀到了一些激進的藏人的帖子。大意是:我們不信佛,也不信因果輪迴。但我們沒有忘記我們是藏人,沒有忘記曾經的祖國。現在我們相信你們漢人的哲學:槍桿子裡面出政權!你們漢人跑到西藏來幹什麼?西藏是藏人的西藏,請你們滾出去!
當然,在這些貼子後面,也跟了人多勢眾的大量漢人「愛國者」的帖子:無一例外充次著「殺」、「滅」、「血洗」、「達賴騙子」等等我們耳熟能詳的暴力崇拜者的「萬丈豪情」。
在讀到這些貼子的時候,我是悲哀的。原來這就是因果輪迴的圖像。原來這就是「前世藏人、後世漢人;今生漢人,來生藏人」的含義。
一週來,在放下那無法接通的電話、面對英特網被屏蔽的空洞後,就算我相信新華社所說的——奇怪的是我相信這部分:在拉薩是藏人放火燒了商店,殺了到那裡討生活的可憐的漢人平民仍然是相同的悲哀!因果是何時種下的呢?在59年的槍聲中?在文革的砸毀中?在89年的鎮壓裡?在把別人的班禪軟禁起來,把自己的傀儡替換上去的時候?在無數次的開會表態下?在美麗的雪山上射殺17歲的尼姑索南加措時候,而她只是想要去見達賴喇嘛?
還是在無數看似芝麻蒜皮卻讓我羞辱的時刻:當藏人從自由市場上漢人的魚販子手中買魚放生到拉薩河,漢人又蜂擁而至捕撈上來大快朵頤時,我感到羞恥;看到拉薩 街頭日益壯大的漢人乞丐隊伍,我感到羞恥,連乞丐們都知道在西藏比在自己族類的地盤要錢容易多了;當金色的晨光照亮神山,也照亮神山上採礦所留下的醜陋疤 痕時,我感到羞恥;當在藏的漢人新貴抱怨每年國家投入多少億、經濟政策如何優厚,GDP如何快速增 長,而「這些藏人他們還要怎麼樣」時,我感到羞恥:是的,你為何不能明白,是價值觀不一樣?當你信仰槍炮金錢和洗腦時,有另一種綿延千年的信仰駐留在他們 腦中,難以被洗去;當你們每每以「把西藏人民從黑暗的奴隸社會解放出來」的救世主自居的時候,我感到羞恥,為你的傲慢和你的幻覺;當拉薩城內背槍巡邏的武 警與我擦肩而過、當我進出拉薩,總能看見成排的兵營的時候
還有:那些把「人頭碗」、「腿骨號」、「人皮鼓」當作藏人的「野蠻」證據時,我為你羞恥,因為那不是藏人的恥辱,而是你的無知;那從新華社的故字堆裡翻出來 的一篇有「濕腸」「人皮」字眼的喇嘛間通信,也不能為你證明什麼,很遺憾,還是只能證明你是無知的可憐蟲;那些拋出臭名昭著的《達賴的陰影》,任意歪曲附 會「雙修」「瑜伽女」的人,那不是達賴的陰影,那是你的陰影,你的謊言很容易被戳穿,因為你觸及的幾乎是藏人的常識。藏人千家萬戶,家有一個或幾個出家人 的也不在少數。不用學者來駁你,普通的稍有宗教常識的藏人就可以了。你們不過是假充內行,信口赤黃的冒牌貨,我鄙視你們。
最讓我羞恥的就是網上的這些「愛國的」大多數:你們這些喊打喊殺的秦始皇的後代,你們就是以強凌弱的沙文主義者,你們就是躲在槍炮後面鼓動朝受害者開槍的狐 假虎威者,你們這些斯德哥爾摩症患者,你們這些在「先進」的凌遲文化、宮刑文化中沾沾自喜的嗜血狂,你們這些揮動「愛國」旗子宣洩變態荷爾蒙的敗類,我鄙 視你們。如果你們是漢人,我以與你們同族為恥。
拉薩著火了,四川、青海的藏區也響起了槍聲。就算我相信——實際上,我信那部分的真實。我從你們這些高叫「殺」、「滅」、「血洗」、「達賴騙子」的「愛國」 糞青糞老的帖子中,看見了藏人激進份子的形象,他們是你們的鏡子;我要說你們是瞎起鬨的大漢族主義者,你們是葬送漢藏千年情誼、製造民族仇恨的主要參與 者;你們其實不是當局的「高度支持」者,你們是事實上的「藏獨」高度支持者。
西藏正在消失,那使她美麗也使她溫和的精神正在消失,她正在變成我們,正在變成不想成為的我們。面對被迫異化的焦慮,她有什麼選擇?是保持她的傳統與文化,並使那古老的文明獲得新生?是燈蛾撲火,以卵擊石,成全我們漢人民族主義者血腥的可恥的救世榮光?
是的,我熱愛西藏。我是一個熱愛西藏的漢人。無論她作為一個國家還是一個省,只要她是自願的。從我的個人感情來說,我更希望他們與我同屬一個大家庭。我熱愛 自發的平等的,而非被迫的受控的關係,無論是人與人的,還是民族與民族間的;我對體驗別人怕你隱忍你的「強大」感覺沒有興趣,無論是人與人的還是民族與民 族間的,因為那種感覺所昭示的心理很骯髒。我離開她已經好幾年了,而對她的懷想則成為了我的日常生活;我盼望回到西藏,但是作為一個受歡迎的漢人,去享用 睦鄰或手足之誼的瓊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