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8日 星期三

孔聖人與喪家狗——透視當下中國的孔子之爭

by 劉曉波


(博訊北京時間2007年7月17日 轉載)


央視"百家講壇"掀起"讀孔熱"

中國人熱炒大國崛起,由經濟崛起發展為文化崛起,由滿世界撒錢到軟實力輸出。在國內,央視"百家講壇"掀起"讀孔熱";在海外,中共投資大建"孔子學院 ";海內外的相互呼應,形成愈演愈烈的孔子熱。在這種熱潮的背後,我看到的不是古典文化的復興,而是崇聖傳統的復活,更是官方主導的極端民族主義的一部 分。

在2001年上海APEC非正式峰會上,前黨魁江澤民穿了"唐裝",一時間"唐裝"風靡全中國;今年,數十位教授、博士、碩士發出倡議書,呼籲政府把"漢 服"定為北京奧運開幕式上的禮服;中國召開"二00四文化高峰論壇",許嘉璐、王蒙、楊振寧、季羨林等名流領銜發表《甲申文化宣言》,號召重建文化傳統、 弘揚傳統的核心價值;近年來,以蔣慶為代表的一群中年"新儒家"提倡所謂"王道政治",主張"儒教"治國,呼籲政府用行政手段推廣"少兒讀經運動",把儒 教作為官方欽定的意識形態,將《四書》、《五經》教育作為基礎課,甚至要求政府給予"儒教協會"以稅收的特權;十博士生公開號召抵制"聖誕節",讓中國人 找回一以貫之的闢邪教的傳統,呼籲政府動用行政權力驅逐基督教。

與此同時,開辦國學院、國學班和國學大師講壇,開通國學短信,百名學者開通"國學博客圈",央視的"百家講台"提供了大眾傳媒平台,邀請眾多文化人開講中國古代經典和朝代歷史,讓傳統文化由象牙塔走進千家萬戶,不斷地製造出文化熱點。

從新世紀開始,中國人開始玩起祭祖遊戲,從"祭黃帝"到"祭孔",從國內公祭黃帝和孔子發展為全球華人聯合祭孔,而且祭祖的排場越來越華麗,造勢越來越誇 張。《2005中國曲阜孔子國際文化節祭孔大典祭文》,肅然民族主義和盛世福音的雙重奏:"小康初成,大同在夢。欣逢盛世,強國威風"。

最近一年,"於丹熱"風靡全國,她對孔子任意而淺薄的解讀為傳統熱注入通俗化的精神麻醉劑--無論遭遇到什麼,都不要向外抱怨,而要專注內心,就能隨遇而安。

正當在"孔子熱"持續升溫之時,北京大學教授李零先生的《喪家狗:我讀"論語"》出版,以考據功夫對孔聖人進行了"祛魅"式還原。但他立即招來儒家衛道士 的圍攻,甚至是惱羞成怒的謾罵。呵斥為"憤青"者有之,判定為"末世論"者有之,甚至有人還沒有讀過李零的書就將其斥為"垃圾"。--僅僅因為李零讀《論 語》的書名為"喪家狗"。

其實,李零的"喪家狗"之說,不過是還原了春秋時代的知識分子找不到用武之地的惶惶然狀態,"喪家狗"的發明者也並非李零,而是古人對孔子的評價,孔子本 人也認可這種評價。孔子周遊列國跑官,顛沛流離十四載卻一無所獲,他在極度失望中憤憤地感慨到:他在極度失望中憤憤地感慨到:"吾道窮矣!""天下莫能 容!"所以才有後人的"纍纍若喪家之狗!"的評價。

然而,在有著悠久崇聖傳統的中國,古今的衛道士眼中,孔子是不容質疑的聖人,是歷代帝王之師,孔子說的每句話都是治國醒世的箴言,最誇張的說法就是"半部 《論語》治天下"。說句糙話:孔子既然已經成聖,那就放個屁都沉甸甸、香噴噴。所以,孔子猿?喪家之犬"是聖人遺訓,飽含著種種治國育人的微言大義,而李 零稱孔子是"喪家狗"就是大逆不道。

如果說,春秋時期的孔子之命運,猶如得不到權力垂青的喪家之犬,那麼,漢武帝欽定"獨尊儒術"之後,孔老二變成孔夫子,喪家犬遺骸就變成了皇家祖廟裡鍍金偶像,進而變成維護皇權獨裁製度的看門狗。知識人及其思想統統變成權力的婢女,正如司馬遷所言的"娼優所蓄"。

在我看來,中國的崇聖傳統堪稱最大的文化造假工程,由歷代帝王和御用文人共同建造。被歷代帝王和大儒們"封聖"的孔子,已經遠離真實的孔子,堪稱最大的假 冒偽劣品。那些崇聖者已經迷失到分不清家常話和微言大義的區別。《論語》開篇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樣的家常話,有 什麼微言大義,犯得著浪費那麼智慧註釋了兩千多年,至今還在註釋。

其實,認真讀讀先秦諸子就會發現,被尊為聖人孔子,實為先秦諸子中最平庸的道德說教者。與莊子相比,孔子沒有超逸、飄飛、瀟灑以及想像力的奇偉瑰麗、語言 的汪洋恣肆,沒有脫俗的哲學智慧和橫溢的文學才華,更沒有對人類悲劇的清醒意識。與孟子相比,孔子缺少男子漢的氣魄、恢弘和達觀,更缺少在權力面前的自 尊,缺少"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平民關懷 ;與韓非子相比,孔子虛偽、狡詐,沒有韓非子的直率、犀利和反諷的才華;與墨子相比,孔子沒有以平等為理想的民粹主義的道德自律,沒有具有形式特徵的邏輯 頭腦。孔子所說的一切,缺少大智慧而只有小聰明,極端功利、圓滑,既無審美的靈性和哲理的深邃,也無人格的高貴和心胸的曠達。他先是四處跑官,失敗後就當 道德教主,他的好為人師以及"誨人不倦"的為師之道,恰恰是狂妄而淺薄的人格所致。他那種"盛世則入,亂世則隱"的聰明的處世之道,是典型的不負責任的機 會主義。可悲的是,正是這個最圓滑最功利最世故最無擔當精神和受難情懷的孔子,成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聖人和楷模。有什麼樣的民族就有什麼樣的聖人,有什麼 樣的聖人就只能塑造什麼樣的民族,中國人的全部奴性皆源於此,這種文化上的遺傳一直延續到今天。

顯然,李零先生讀《論語》的真意,一是剝去歷代儒家賦予孔子的虛幻聖賢之皮,二是告誡知識分子必須與權力保持距離,以維持知識、思想和學術的獨立性。否則 的話,今天的中國知識人,仍然像兩千多年前的孔子或毛澤東時代的郭沫若一樣,無法擺脫甘當他人走狗的命運。區別只在於,無人賞識時如同"喪家之犬",得到 垂青時猶如中彩的"看門狗"。

在我看來,中國文化最大的悲劇,還不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而是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經過董仲舒改造的儒家學說,把靠暴力建立和維繫的帝制 秩序描繪為天道的體現,"天不變道亦不變"作為帝制合法性的本體論根據,為人間皇權的永存提供了宇宙論證明,為赤裸裸的暴力統治披上了一件懷柔的仁治外 衣。帝王們當然看得出來這件外衣的勸誘作用,遂確立為獨尊的官方意識形態,成為主流讀書人安身立命的"道統",也就是如何變成"好奴才"的傳統。正如毛澤 東對知識人的定位:"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對於當代中國的知識人來說,首要的責任並非維護一種靠獨裁權力支撐的崇聖傳統,而是擺脫附在權力皮上之毛的地位,承續自五四以來"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的新傳統。

(原載BBC)